《海棠》
【海棠】
【正文】
【1】
我入宫的时候是三月初三,那年我十岁,路过金谷园的时候见到了现在的圣上。
他正一个人站在海棠树下,海棠花刚刚开了几朵,也不热闹,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他的身影在熙煦的春日里就如同开得不尽兴的花朵一般,残缺着,少了些什么。
如今想来,应该是心上的温柔被人挖去了一大块。
但很快的我们就匆匆过去了,在建章城里是很少能见到圣上的,我去的头两年只在宫廷深处每日洒扫,甚至连三品以上的朝臣都没有见过。
后来听说远在朔方的度将军将要回朝受封,我才能够远远的望见一回隆朝盛世的景象,也见到了孤身站在高处的圣上。
再见他已经和两年前很不一样了,他的脸虽然板着,却依旧能够感受到他的喜悦。
我知道他的心回来了。
隆朝受到这样礼遇的他是第一个,礼乐声已经奏起,我躲在朱红的柱子后面,只敢继续怯生生望着乾元殿上威仪的那个人。
圣上将他扶起,然后不顾众人的目光,拉着他的手,穿过一众大臣,赐了他爵位。
大概这种事与我此生无缘了,我只看了一会儿,便被管事的寻到了,他拧着我的耳朵一边训斥,一边扔给了我扫帚。
据说度将军是圣上的伴读,圣上三岁的时候他就入宫陪伴了,想来已经有十七年了,也难怪他回来,圣上会那么高兴。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见不到任何人。
一个月后建章城改了名字,圣上说建章这个名字太古板老气,他不喜欢,听着就条条框框的,拘束人。他说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华彩,都城理应用大气一些的名字,就叫建昌城。
据说圣上这次改名太后很是动气,却也不得不妥协,加之之前度将军破例受封,我杵着扫帚听宫里的人嚼舌根,说这是圣上在和太后夺权。
可这又如何呢,建章城也好,建昌城也好,不会因为改了个名字,就改了这朱红的柱子,灰黑的瓦片,还有这被拘束的命运。
他们前朝的事我向来不太关心,扫着金谷园满地的落花,我只想起了海棠树下那个影子。
可能那个才是真正的圣上吧。
太平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有了度将军,前朝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加起来比前两年多多了,反而是之前一直热热闹闹的后宫,瞬间清冷了不少。
不过也好,偶尔我也能见到后妃们带着自己刚刚周岁的孩子们出来捉蝴蝶玩,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话家常,倒也和谐。
反正白日黑夜里都无事,除过前朝,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春去秋来便入了冬,我听宫女们说圣上自从秋狝之后便病着,一直到快开春了病也没见好,甚至连除夕合宫夜宴都只是匆匆露了一面,又让人裹着厚厚的披风抬了回去。
想起之前太后与圣上争权的事儿,我摇摇头,再怎么说圣上也是太后的孩子。
可似乎又不是,宫里最不少听的就是闲话,据说圣上的生母是朔方败北之后进贡的女子,是朔方最美丽的女子,她曾站在朔方最高的坤山顶上起舞,能引得白云在她身旁流转,百鸟鸣声响彻山谷。
可就是这样令人倾倒的女子,却被一直无子的太后设计陷害,杀母夺子,落得凄惨的下场。
故事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但圣上似乎确实不是太后所出,至于生母名讳,也是宫里的一个禁忌。
不过这些事都离我太远,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我自己的出路。过了六月我就年满十三了,按照宫里的规矩是要被送去净身的。宫中侍卫都是有名有姓的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宫女年满二十三还可婚配,像我这样的,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人生一世,竟然早早地就如我脚下的残花败柳一般,想来也是讽刺。
残花一落,秋日里还有果子,败柳落败,就当真是污泥了。
正想着这些事之间,我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我悄悄躲在暗处盯着来人,发现是度将军。
建昌城当初建的时候四四方方,像这样阴暗逼仄的所在少得可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寻到这里的,又是为何要寻到这里。
和他一起来的不像是一个太监,看穿着打扮像是太医院的人,太医院和度将军一起出现,怕是圣上要有祸事。
担心自己被发现,我又往后躲了躲,两人并未察觉到我的存在,大概是因为事关重大,两人神色慌张,心思太乱的缘故。
度将军手里捧着一个深色包袱,他哆哆嗦嗦地掀开,我离得太远,没能看清楚里面。
把包袱放在地上,两人便在地上跪蹲着挖坑,像是要把这东西藏起来。
我四下里观察着,瞧着没人,才敢探出头来往那边去看,然而一看不要紧,待看清楚,我三魂六魄险些出了窍。
包袱里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这件事太过于震惊,我一时间失语,也难怪度将军与太医两人一同过来,也难怪两人神色慌张。
可我并未听闻宫中有哪位夫人有孕,许是宫女,可也不必惊动到度将军。
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我算了算月份,突然想起这孩子若是有,就正好是秋狝回来不久一两个月的事儿。
也是圣上开始称病的时候。
一开始他还能偶尔上朝,后来便连人见都不见了,有要事都只托付给度将军。
这孩子来得离奇。
既然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也不便久留,正好两人坑已经挖好,我瞅着四周,想着怎么脱身。
正欲转身逃脱,突然我听到包袱里的婴儿因为被人抬动而微弱地哭了几声。
那几声把我钉在原地。
度将军似乎是吓到了,他如同我一般愣了一下,却突然像见了鬼一般把包袱扔了出去。
婴儿刹时间就不哭了,也没有了一点动静,度将军发了狂似的用土把包袱埋起来,然后扯过杂草盖在上面,匆忙离开了。
看着像太医的人对着连坟冢都不是小土包摇摇头,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那孩子还是个活的啊。
我也不管两人是否都已走远,寻到那个小土包就开始刨,手指尖磨破了也没有管,却只觉得越刨眼睛越模糊。
抬起袖子擦擦眼睛视野才清明一些,我的手指突然摸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再扫去上面的土,才露出包袱来。
原是建昌城有些宫殿最初是用青石打地基,再移土过来种上草木的,这孩子被那样一扔,头磕在青石上,便没有了气息。
为什么?
我抱着包袱跪在坑边喃喃自问,为什么啊?
他明明可以活下来的。
这个男婴明明可以有自己的人生的,就因为在建昌城里,就因为见不得人的事儿,他便要没了命吗?
泪珠子滴答滴答地掉进土坑里,我把包着他的包袱重新埋了进去,拿杂草掩上,孩子却抱在了怀里。
他的小手心里还有未散的余温,我多希望这余温能焐焐我的心,却也转瞬变得冰冷。
这宫里没人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我把孩子焚了,装进一个小小的坛子里,然后贴身带着。
等到十三岁一过,他就是常伴我在这深重幽微的皇宫里,唯一的亲人。
但我没等到十三岁,就在我见到度将军不久之后,圣上便退位了。
这件事闹得动静之大,不但建昌城,恐怕整个隆朝都能为之一震。
听说那是圣上自称病以来第一次上朝,却也是最后一次上朝。
他规规矩矩穿着朝服坐在上面听着关于隆朝的一切,神态威严端肃,像极了一个天子应该有的样子。
待所有事商议完毕,他站了起来,然后缓缓地却又坚定地一件一件褪去了自己身上的朝服。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圣上,除过太傅和宰相。
他们两个老人跪在地上,说着些我即使听了小道消息也听不太懂的话,不过却也好懂得很,大致就是不合规矩的意思。
可圣上一句都未听进去,他穿了一身里衣,雪白的布料让人不禁联想起那个关于他生母的传说,引来白云为她伴舞的女子。
于是圣上也如同一片洁白的云一样飘走了,在那之后建昌城里谁也没有提起过他,人们似乎已经将他遗忘,因为取而代之的,是他刚刚过继给皇后当养子的太子。
那一年太子三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