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四章
【4】
我原以为这世上最惨烈的不过一死,却才知道原来求死不得的磨人是最悲惨的。
如果不是无路可逃,又怎么会选择踏上自欺欺人又求死不得的路。
我知道叶玄清知晓一些圣上与度息之间的事,却也不好全问出来。
一来他只是旁观者,不清楚其中内幕,二来在这宫里知道的越多,就越是危险。
我不清楚为何应当加在度息身上的苦楚被圣上一人全部生吞了,可事到如今,二人每次相见,脸上的表情俱是极为难看。
圣上对他脸上的神情全都是假的,笑是假的,悲是假的,连怒亦是假的。而度息则默然以对。
面对圣上他自是无话可说的,我看着他满脸尴尬从永延殿出来,两厢对视,我斜睨着他,而他眼中除过不屑,也似乎有些其他的意味。
他似乎,有些羡慕我。
雍亲王出生一岁后被过继给了已过世的吴王卫景,这件事原本不符合祖制,却因为圣上一意孤行被强行同意了。
按理说皇室之间过继只能是叔侄之间过继,且很少有皇帝的子孙过继给亲王的。而且这样一来,原本是圣上的亲生孩子反倒成了圣上的弟弟,也难怪大臣们会反对。
谁也猜不透圣上的用意,雍亲王过继过去之后,不但没有住在王府,圣上还为雍亲王在建昌城最偏僻的一处角落盖了一座宫殿,取名为涵章宫,也不知是不是有含璋弄瓦之意。
总之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收拾好一切,圣上转手开始整理前朝盘根错节的势力,朝政的事情我一向不太懂,只能在一旁给圣上侍候笔墨。
原本我以为自圣上出月之后我便会被冷落,可似乎现在的情形和以前未有太大变化。
也有人猜测过我会得宠多久,只是这一年多来我圣宠不衰,也使得越来越多惯会见风使舵的人纷纷向我示好。
能拒掉的我一概都拒了,不能拒的我佯装收下,对所有表示分毫不动,全部记档收入库存。
这种事前朝后宫见怪不怪,圣上就算知晓,估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就放心去做了。
却没料到就在我收了一尊金佛像的当晚,圣上便来了永华宫。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永华宫,我院里养的金丝画眉像是得了信似的,叫了个不停。
“几日不见,你这里阔气了不少。”圣上甫坐下便开口道。
“承蒙圣恩,永华宫自是永久华丽而不衰的。”
“人倒是清瘦了。”
我知道圣上并未真的在敲打我不知收敛,我这里的情形估计他也知道一些,可言谈间到底是不能逾越,“可圣上气色好,臣也能安心了。”
“我听说有人欺负了你。”
“我一男子,怎么会叫被人欺负了去。”
“正因为是男子,才格外要去忍些旁人不能忍的。”
我黯然低头思忖着这句话,原来我受的他都看在眼里。
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同情保护的,反而是我的处境每况日下,因着不能自保,在皇后处受了不少排挤。
“还痛么?”他拉过我的手,将衣袖推上去。
“每日内服外敷的药仔细用着,已经习惯了,所以也不觉得痛了。”我看着小臂上细密的针眼,仿佛不觉得是自己的血肉一般。
“后宫争斗向来如此,皇后向朕说了有人欺辱你,朕查了,此事查不清的,就算她做尽了所有事,为保荣宠,她又怎肯亲自下手。”
未想到他对自己的皇后是如此的厌恶,我缓缓吐出口气,笑着说道:“哪有女子肯与他人分爱的,还是被一男子分走的。”
“圣上,”我放下衣袖,“臣自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叔父将我养大,却在十岁那年赶上家乡饥荒,叔父一家尚无口粮,何况对我呢?我跟着他们一家流落京城,叔父为换口粮,在堂妹与我之间,只得选择将我送入宫中。臣十岁入宫,原先不过是建昌城里的一个杂役,命如蝼蚁,朝不保夕,虽在十三之前有幸重得自由,却也不能由着自己,我在宫中没有一点积蓄,甫出宫就被构陷,以致沦入风尘。”
“风尘之中伤心事更多,若不委曲求全,又怎能保住自身。”我双肘支在罗汉榻当中的矮几上,指尖沿着沟槽来回划动,“臣此生便是如此了,又有何欲求呢?”
说罢,我支起下巴望向窗外,冬日里冷得很,鹅毛似的大雪落在海棠树的枝丫上,积了厚厚一层。
“可你是朕千挑万选,留下的最信任的人。”
在一旁侍候的人不知道何时全被撤了下去,只剩我与圣上二人,他突然就这样开口,与我说出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
“圣上自有圣上的考虑,可臣总觉得,担不起。”
“你不是担不起,”圣上往白瓷茶臼中添了些水,端起来抿了一口,“你是野心太大了。”
“臣对圣上没有任何所图,何谈野心呢?臣只是心疼,您的种种臣都看在眼里,虽然如今圣上大好,可圣上的心呢?”我眼眶热热的,这宫里真情最是难得,我不奢望能被理解,却也想搏一搏,“臣第一次见到圣上,是在金谷园的海棠树底下,那时度将军被您外放,您整日忧思,臣虽只是路过,匆匆一瞥,却将您的背影烙在了心尖上。”
“臣那个时候就想啊,如果是臣,一定不会让您露出那种神色。”我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可话到了嘴边怎么止都止不住,“您相信一见便能将一个念头烙印在心里这种事吗?”
圣上虽有不悦,却也点点头。
看来他亦有一见钟情之人,只可惜情义终是错付给了不良人。
“臣对圣上无关男欢之情,也并非前朝君臣那般只知尽忠,臣……”我忽的想到自己与那些遥遥相望见一面便知足的痴男怨女没有丝毫分别,这并非是我愿的,此时此刻,我居然想要他能永远记住我。
“臣只想做您身边的一个匣子,装尽您所有的苦,只留着甜在外头。”
圣上淡淡看着我,说道:“你僭越了。”
“圣上,您忍着太多的事儿了,这些苦楚,您真装得下么?”
他不答话了,我想着只我知道的那些过往,他曾痛失的两个孩子,为了前朝的平稳油尽灯枯似的煎熬着自己,还有看着度将军离去背影时绝望的神情……
“朕有一事,希望能托付给你。”
“何事?”
“照顾庸儿。”
我嘴微微张开,他将自己视若珍宝的孩子托付给了我……愣愣地点点头将此事应承下来,我呼吸瞬了一瞬。
“若有可能,照顾他一辈子。”
“圣上,不,玧,”我唤着天子的名讳,从榻上起身,跪在他面前,额头点了下地面,然后仰头望着以后要我依靠一生的男人说道,“我沈棠承诺你,我会一辈子照顾好你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棠,你又放肆了。”卫玧低头淡淡地看着我,眼神温柔。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不是出于君臣,是出于我对你。”
卫玧眼神一动,似乎在平静的眼中泛起一丝波纹,却又很快消失。
当夜圣上宿在了望月轩中,常人说天子恩情淡如水,承欢也未必是快活事,可我因想着这个承诺心尖上热热的,加之原被调教过的身体久旷,不论圣上如何动作都会情难自持,只能万分羞愧把脸埋在锦被里权当不知。
而圣上似也有几分动情,十指交握间,他低声唤了一句,“棠。”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我正在熟睡中圣上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醒来之后床的一侧空空的,似乎昨夜并未有人与我同塌而眠过。
恩情有这么一回便也应该知足了,我就着端过来的水盆盥洗着,然后让人简单收拾了东西,搬去了涵章宫。
涵章宫建了近两年,里面陈设一应俱全,虽不奢华,却能看出来处处精心设计。
院中原有一株上了年头的梨树,院子也就因着梨树布置了。梨树下架了个秋千,秋千旁是棠梨亭,一条浅浅的溪水淙淙流过,在亭子前积成了个小塘。塘中能看出来原有几叶荷花,如今大雪,枯荷上便落了星星点点的雪。落雪阁坐北朝南为主殿,东西厢房思静苑与念明堂相对,南边几间小房是宫人们的居所。
让人在思静苑收拾出住处,我先去看了卫庸。落雪阁中几个炭盆烧的极旺,乳母抱着庸儿在吃奶,可只吃了几口庸儿便尽数吐了出来。
太医在这个命途多舛的小皇子身边小心侍奉着,见到这种状况虽然紧张不已,却轻车熟路将皇子抱在肩上,轻轻拍打着背部,然后侧卧放在摇篮内,略略垫高上身。
“雍亲王已经一岁多了,怎么还会吐奶?”
“回恭侯,雍王爷打生下来就内里虚弱,调养了许久才保下命来,如今能这样安稳的吃奶已经不易了。”太医在一旁轻声回禀道。
“知道了,”我看着已经熟睡的庸儿悄悄给盖上了被子,然后退出落雪阁,在门外对太医说道,“圣上命我来照顾他,我一切事物还要从头学起,往后少不得要问你,你在雍亲王身边伺候已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微臣知道。”
“圣上的赏赐另算,这里有些银子,快过年了了,好好给家里筹备。”
没有推辞,照顾庸儿的宋太医是明白人,收下了银子向我郑重点头,我知晓他已经领会我的意思,便不再多说。
但愿庸儿能平安长大,我站在梨树下抚过老树粗糙的树干,看着已经停了的雪和逐渐昏暗的天色,不由得一阵迷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