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五章
【5】
我原不知有一个孩子竟是如此麻烦的事,庸儿逐渐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甚至连在圣上的永延殿时心里惦念的还是庸儿的事。
“你刚刚走神了,朕该怎么罚你?”圣上说着,在我肩头咬了一口。
“就罚臣……”我伸出舌尖点了点他的耳垂,说道:“这辈子在您的金丝笼里,陪着您,哪儿也不去。”
“好。”
尽欢之后一夜无话,虽然睡在圣上枕边,可梦中总听到庸儿在哭,我猛地睁开眼,才意识到庸儿不在我身边。
久不成眠,我索性起身赤脚走到殿外倒水喝,刚刚入夏,清晨还有些清冷的微风,然后我就看到服侍圣上穿衣盥洗的太监宫人悄无声息地在外面候上了。
见我已经起身,负责圣上起居的管事太监禄海悄声对我说道:“侯爷您既醒了,就唤圣上起身吧。”
我点点头应下,然后唤醒了圣上。
“朕想了想,你住在涵章宫还是不妥,不如还搬回永华宫吧。”圣上伸平胳膊让我帮他系好香囊。
“可是臣有什么疏漏么?”我心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
“你住在那太过于点眼了,如今庸儿虽然还是须得仔细养着,但毕竟已经逐渐康健起来,也就不用时时操心着了。”
“臣不觉得操心。”
“可有人操心呢,”圣上眼眸低垂,“朕不能失去他,得千防着万防着有人暗害他,昨日送去涵章宫的莲子羹里被查出来下了药,朕害怕极了,虽说那不是给庸儿的,是给你的,可万一……”
这件事我并不知晓,怕是在我知道之前,圣上就已经查验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事还有多少,恐怕这次尤为严重,我记得好像是有一个未见过的食盒曾在小厨房出现过,过了一阵又消失了,我当时也并未留意,现在想起来不由得心惊。
有毒的食物进了涵章宫的大门,连我都未曾察觉,可见背后之人的手段。
“臣明白了,”我退到一边,“圣上放心,即使在永华宫,臣的眼睛也会一直在涵章宫里的。”
“朕想要封锁涵章宫。”圣上语气冰冷。
“圣上……”我吓得跪在地上抬头看他。
“不关你的事,是朕,”他握在衣袖里的拳头微微发抖,“朕害怕,棠,朕这次真的怕了,朕不能失去这个孩子,再不能了,这是……”
给禄海使了个眼色,禄海立即招招手带着众人退下,我起身握住圣上的手,说道:“玧,你不会再失去孩子了,你看,昭玥公主和雍亲王都好好的,昭玥公主生的可爱活泼,如今已有五岁了,宫中谁不喜欢?庸儿虽有不足,可长得像你,尤其是眉眼处……圣上?”
“你可知道,庸儿为何过继给吴王?”
“臣不知。”
“因为那原本就是朕与他的孩子。”
也不只是我惊讶的神情是否太过于明显,我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清醒,然后看向卫玧,就在刚刚,他与我说,卫庸是他和卫景的孩子。
“怎么会……”
“棠,我走投无路时,是卫景在我身边。”
“这就是圣上格外看重这个孩子的原因?”
“这是卫景唯一的子嗣。”
我不知道圣上与吴王之间究竟有过什么,可一时间我仍旧接受不了这件事。
此事根本无迹可查,我可能也是失了当年的警醒,被宠得有些忘形,竟一时间没有分辨出来这背后的问题。
是了,若不是与吴王有关,圣上又为何要执意将卫庸过继给他做儿子,甚至不惜搅乱辈分,做出违逆人伦的事来。
可吴王已然薨逝,且世人见过吴王者太少太少,关于此人生平就连史官也没有写够两页纸。世人只知道吴王是个闲散王爷,平时爱游山玩水,之后便再无记载。至于怎么薨逝的……我皱眉企图细想,却被圣上打断。
“昨儿太医跟我说,庸儿已经两岁多了,可还不会说话,甚至连人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只怕是……”
“圣上,庸儿只是先天不足,或许,或许以后就好了。”我轻声安慰道。
“这是老天给朕的惩罚,朕不管庸儿是正常孩子也好,还是痴儿也好,朕想要留的,谁也夺不走。”
我从未见过圣上对什么事有过如此深的执念,但在子嗣上,他眼睛里透出来的坚定让我胆寒。
无奈只能顺从这个决定,我站在涵章宫外看着宫人将宫门落锁,不由得为庸儿的命运感到心灰意冷。
腊八一过,似乎没过几天日子便到了除夕,今年的合宫夜宴办得十分热闹,我早早的给庸儿换了新衣,又哄着他唱了会儿家乡的儿歌,才依依不舍地走出涵章宫。
圣上免了我在宫中的各种繁文缛节,允许我早晚两次探望庸儿,看他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当初说好要替他照顾庸儿一辈子的,却因为几个疑心生了暗鬼,落得这探监一般的下场。
天子终究是薄情的。
却也是最深情的。
我曾旁敲侧击问过圣上为何如此看重子嗣,却没有得到回答,也许我还未能全然走进他的心,毕竟他的过去我未曾参与,仅凭着眼下的情分,想必也无法知道的太深。
终是到了除夕夜合宫夜宴的日子,依着礼节,皇后与皇帝同坐,下手边后妃与皇室宗亲按照位分相对而坐。我看着一众亲王后妃,自觉做到了最末的席位。
“棠,你坐得离朕那么远做什么,上前来坐。”圣上刚入席,受完跪拜,便对我这样说道。
我摇摇头,说道:“圣上,这不合规矩。”
“怎的不合规矩,你是怕有人说你僭越么,那朕就封你为衡国公,食三百户,任奉常令之职,这样你也算是有封地的人了,还不靠前来坐?”
话音刚落,满座皆是惊讶,我身体僵硬地跪倒在地,然后磕头谢恩:“臣,谢过圣上。”
除过度息因官阶大过我而坐在我之前外,在场其余受邀人皆挪动到了我之下。
这场合宫夜宴看来并非是其乐融融的家宴,而是针对我一人的鸿门宴。
我抬头望向圣上,他正端着刚刚皇后替他斟的那杯酒玩味,并未看我。
我才知他为保雍亲王下的决心有多大,如若满朝文武和后宫皆将矛头对准我,则无人会关心一个被锁进偏僻角落里的雍亲王。
只要永华宫是众矢之的,涵章宫便无人问津。
这招祸水东引圣上用的纯熟,我心里想起他要我给的照顾庸儿一辈子的承诺,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个算计揣进心里。
既然说了要做圣上装着苦水的匣子,便只能做到。
“今日是除夕,宫中好多年除夕都未曾这么热闹过了,朕前些年身体时好时坏,照顾不上,如今已大好,从今往后,诸位也不必再,忧心了。”
圣上将忧心二字咬的极重,我垂目跪坐在矮几后,心中还未平复下来。
度息坐在我身旁亦是不言不语,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我微微侧目打量着他,企图看出着什么来,却未能如之前那般,看到明显的妒意。
就在我目光下移打算收回视线时,不期然看到他攥紧双拳,死命抵着锦垫上的花纹,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我细细思忖着,却没有什么结论。对度息,我心中没有丝毫怜悯,每次见他,他都只是和圣上讨论国事,且公私分明,把隆朝所有条框都守得极好。
就是这样刻板之人,却听闻他已年逾三十还未娶妻生子。坊间流传的度将军为人正直,自从在朔北建功立业后,便一直辅佐圣上国事,连同圣上失踪的三年,也是从副将一路做到三军主帅,不可谓年少有为。
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我也曾想过他是个无情的人,不然也不会伤人至如此境地,可他偏偏也像是伤了自己,功名利禄不是他想要的,人间情爱他也不求,我一度纳罕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活。无欲无求在这朝堂之上,似是一切皆与他无关。可我能觉察出他的无欲无求与我不同,他明显是有欲求的,只是面上总淡淡的。
所以他究竟在忍耐何事呢?
酒过三巡,我已然有些微醺,我自小不胜酒力,沾杯即醉,借了酒力,我看向度息的眼神居然愈发大胆起来。
忽然间他的面上浮出了痛苦的神情,我恍惚了一下,他便向我这边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度将军请自重。”
“虽然我一贯不喜你,可现在息有一事相求。”
“讲。”
“借口说你不胜酒力,让我扶你去偏殿。”
我瞪进他的眼中,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只是眉头越拧越紧。
我到底还是不愿见人受苦,只得按他所说的向圣上禀道:“臣喝醉了,想请度将军扶我去偏殿休息。”
此话一出,满殿目光再次聚到我身上,圣上微微皱眉,似是以为我想要为难度息,可他瞬间变了一副温柔神情,柔声说道:“既是不舒服,你便去吧。”
我假意握着度息的手腕,实则给他借力让他能平稳站起。我正要转身,听到旁人说道:“衡国公这娇弱的样子,确实连我见了也心疼呢,难怪圣上待你如此温柔。”
“彤阳夫人说笑了,论娇弱臣还不及夫人十一,臣告退。”
彤阳夫人高凝辛脸上赤红一片,待我已入了偏殿,方听到圣上打圆场:“凝儿你醉了,脸都红成了这样。”
我不知自己心里的酸涩是怎么回事,然而却被度息的呻吟打断了念头。
“我要怎么做?”我问道。
“看护着我,别让人进来。”度息脸色已经苍白,正扶着塌边。
我遵着他的叮嘱,看护着他,看他从随身瓷瓶里倒出几粒药丸服下,然后闭目运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紫宸殿里已上了歌舞,管弦丝竹声响彻整个长乐宫,却没人在意这个偏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