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七章
【7】
庸儿依旧不会说话,只能被人抱在怀里四处张望。
我还记得他刚生下来时候的模样,如今长开了,虽说连睫毛都是白色的,可生得极好看,皮肤白嫩,加上眼神懵懂,却是让人心疼的。
度息抱了庸儿在窗边看雪,我有些气急,上前关了窗户质问他:“你明知雍亲王体虚,还让他受着冷风。”
“衡国公不必如此说我,”度息见我满脸怒气,倒也不恼,将庸儿递给宫人抱着,他走到桌边沏上茶说道,“体虚才应多经历经历风雪,若将来有一日非遇严冬不可,他岂不是出门就要等死?”
“朔郡王好口才,”我坐到他对面,紧盯着刚刚他倒的那杯茶,“可庸儿还太小,经历风雪也要等再大一些,不然,有意者会误会您,以为您要谋害雍亲王呢。”
“我只是来看看他。”度息黯然说道。
“您既看过了,便可离开了吧?”我气得发抖。
“他居然把自己看得最要紧的孩子托付给你,”度息欲端起茶来抿一口,却被茶水烫了一下,只好皱眉说道,“他从未信别人到如此程度。”
我本不欲与他多谈,可他言下之意涉及圣上,我看落雪阁里人多眼杂,只好说道:“我想到自己还有些东西落在思静苑,不如请度将军先移步到那处。”
度息点点头,起身与我一同去了思静苑。
“你可知为何涵章宫主殿叫落雪阁,东西厢房却安了思静苑与念明堂这样格格不入的名字么?”度息刚进门便问我道。
“不知。”
“吴王名讳中有一景字,景拆开便念作日京,思静苑与念明堂,无一是他,却无一不是他。”
“度将军心底这怨气可会讲给圣上听么?”我存心揶揄他。
“自是不会。”
“那便是了,”我寻了处贵妃榻斜倚着坐了,“那你又何必说与我听。”
“咱们的圣上打小便心思细腻,若不是亲近之人,便是猜不透他的这份心思的。”度息勾唇笑得得意。
“度将军又如何能知自己可以猜透天子心意?”我扯过发带在手指中闲闲绕圈玩儿。
“玧儿自三岁就被立为太子,先皇对他寄望颇高,虽然有我入宫陪伴,可处处受限,玧儿过得并不快乐。”度息叹了口气。
我暗暗捏紧了发带,心里不由得吃味。
“其实修文习武吃的苦并不算什么,可宫中频频有人暗害他,他给别人的信任全都被辜负了,所以他从不肯轻信他人。”
我轻轻摇头,不以为然。
“他只肯与人共苦,却不会同甘。天子的宠爱从来都是昙花一现,所以古往今来的人才得拼尽手段想尽一切办法固宠,后宫是,前朝亦是。梅妃的《楼东赋》墨痕未干,衡国公便忘记自己身处的危境,是否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想起除夕那晚被圣上突然算计的情形,还有今日来探望庸时,才知涵章宫不仅仅我一人可以畅通无阻,原来度息也同样可以前来,心中滋味更重。
“从前圣上身有隐秘,无法宣之于众,你日日侍奉,心甘情愿,可曾想过他如何看你?”
是了,他最难过的那夜梦中唤的都是度息的名字。
“可能圣上是感激的吧,可他也给了你荣华富贵,给了你显赫声名,给了你应得的荣宠和地位。”
“如今他已不需要你,你又凭借什么与他共苦呢?”
度息说得直白,我甚至怀疑他此番前来的用意。
“衡国公最近日子并不好过吧,圣上不再日日召见你,连雍亲王也是因为担忧被你牵连而不得不禁足在这涵章宫里。”
“那碗莲子羹……”我倒抽了口气。
“是我派人做的,为了提醒圣上。”度息承认下来。
难怪圣上事后没有追查这件事,而是直接下令封锁宫门,也难怪涵章宫度息会进出自由,圣上看似对他千防万防,却在心里并不防着他。
可他害死过圣上的两个孩子。
“朔郡王的手段如此高明,本宫望尘莫及,只是您如此高明的手段用在了我身上,我真的是受之有愧。”
“我与他相伴二十余年,如今落得君臣有别的下场,只能本分做自己的臣子,他曾为我做的那些,如今统统都不见了踪迹,你又觉得是为何?”
“是你自作自受。”
“他要我自愿与他一起,做一个如你一般的男宠,你可知那是怎样一个灰暗的前途?”
“事到如今,你心中依旧是前途第一,圣上对您的感情您统统可以弃之不顾,那请问度将军,这些年您的将军位子坐的还舒坦吗?”
“起码我有理由可以一辈子光明磊落地跟着他,不必担忧被他有朝一日厌弃,扔在角落里。”
“他对你情深,连孩子也愿生与你,你就这么看待圣上的感情?”
“沈棠……”度息深深吸气,“你倒是情愿得很。”
“分明是你,”几步走到度息身前,我看进他的眼中,“你伤他几分你心中当真有数?圣上一腔热情全都浇在了你这一坨冰石头上,现如今却怪圣上薄情?分明是你不愿信他,为自己私欲,杀他的孩子,却在此处与我言说天子寡恩,你到底是人么?”
“你是爱他,可你能为他做什么?开疆拓土还是平定边陲?你当圣上皇位为何能迅速稳固,你当圣上身后不沾血么?可我,我不同,我早就暗自发过毒誓,他要沾的那些血,我替他来挡。”
“你……”我呼吸急促,额上青筋跳动不已,“难怪圣上对你,已无半点爱意。”
“你以为为他做的这些,便是对他的好了……”
颓然折回贵妃榻上,我唯有苦笑才能纾解心头冒出的涩意,圣上英明一世,却栽到了这世上最是薄情的男子身上。
我知道爱意总归是莫名的东西,就像那年的海棠初开,我惊鸿一瞥间便沉溺于圣上一般,圣上对度息的爱意,在这时间的滚滚洪流中,实则未曾消退过分毫。
圣上啊,圣上,你真的是……我逐渐笑得失声。
只是这一切度息从未信过,他心头逐渐熄灭的感情就如同那夜圣上对我种种算计之下的心灰意冷,被爱者从来都是充满怀疑且心惊的,只有爱人者才会对自己的爱意笃定,并坚信不疑。
如若度息刚刚所说皆是为挑拨而捏造的谎言,可他有一点击中了我的要害,那便是我对圣上恩宠的担惊受怕。
从前的确能日日伴着圣上,可有朝一日圣上不再需要我,那些说过的话语,立过的誓言,统统都会随着时间消散,一去不返了。
唯独名利傍身,我才能在这建昌城中维持着一星半点的颜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永华宫的,那夜圣上未来,我孤身枯坐到三更,宫人早已支撑不住在一旁站立打盹,我心中不忍,叫他们吹熄宫灯,服侍我躺下。
我终究无法成为那个圣上心里的人,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如毒草一般滋生,直到以死为证才能方止方休。
若要在这宫中安然度过余生,没有凭借是不可能的,可我一无出身二无所长,我不得不为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子。
终是要算计到圣上的身上,我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成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模样,我抓着锦被一角睁眼流泪,如同死一般难受。
二月二龙抬头,圣上依着祖制亲自扶犁春耕,并设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隆朝从上到下大小臣子后妃都去参加了这次祭祀,唯独我东篱把酒黄昏后,在涵章宫里看着梨树枝头上不甚明显的绿意,自饮自唱。
失宠的滋味我是头一次品到,原来恩宠不复从前便是失宠之意,我黯然想到,我明不愿钻入度息的圈套,可我见到圣上时,内心的自卑蔓延,我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才知情深不寿,人到十分红处便尽化成灰。
夜不知何时已慢慢换了上来,庸儿迈着小腿扑向我,我轻轻将它抱起,然后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
“庸儿,叫爹爹,叫爹爹。”我心中一动,带着几分醉意说道。
“……”庸儿不明所以地望着我,很快又转头看向别处。
“庸儿乖,喊爹爹。”我仍孜孜不倦地教着。
“爹,爹。”庸儿跟着念了出来。
我一时间既惊又喜,想拉着庸儿继续学说话,可庸儿又似原先痴痴的样子,不再理会我。
可这又如何呢?我欣喜地对自己说道。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海棠花败了来年依旧会重新绽放,度息守着一个绝望处便消沉了所有意志,可他不知道,若心底还留着一丝残念,这种子到了春天便又会发芽,再次开花结果。
圣上不来便不来,我只惦念着他便好,圣上待我情薄,我便待他情浓,天长地久,终有一日会得圆满。
庸儿玩累了肚子饿,我抱着他一口一口喂完了鸡丝粥,又拿着拨浪鼓和皮影戏哄他直到安然入睡。
回到永华宫中时夜已深了,我听着身边宫人讲着今日春耕祭祀上的事情,圣上又罢免了几位朝臣,用的居然是春耕不尽力的借口,我一边拨弄着香灰一边哑然失笑,若说不如黄牛耕地尽力便遭到罢免,那如我这般连出席都未出席的衡国公岂不是早就被褫夺了爵位与封号了么。
圣上真的是愈发任性了。
也确因他有任性的实力。
我扔下香箸擦了擦手,叫人压平香灰焚上檀香,然后随手拿过一卷佛经斜倚在暖阁里瞧着。
今年暖得格外早些,既是圣上心中先发了急,我也不必再如往常一般作壁上观,是时候在背后帮衬他一些了。
嘴角噙着笑意,我合上佛经,望着窗外已经开出一朵海棠的枝丫,在心中有了谋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