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十一章
【11】
到永延殿时宫人正在上夜,圣上正枯坐在永延殿门口抬头望着月亮。
“臣自望月轩而来,却不料圣上在此望月,可是在惦念臣?”我放下食盒,边打开盖子边问道。
“朕许久不去,你可是在怨?”
“臣知道圣上心中所想,您所想便是臣所想,臣不怨,臣只怕您伤心。”
“朕无甚伤心的。”
雁雁从我手中接过银耳莲子羹递到圣上面前,说道:“爹爹饿了吗?”
“莲子羹是甜的,圣上用了,心里就不苦了。”我宽慰道。
“可莲子心中苦。”
“莲心都在臣这儿呢,圣上不必忧虑。”
“雁雁仿佛又长高了,”圣上没有动莲子羹,抱过雁雁放在膝头说道,“和爹爹讲讲,这几日雁雁都学了什么?”
“学了诗,还学了古琴,雁雁现在会的可多啦,小叔叔说过几日还叫柳婕妤教雁雁跳舞呢。”
进殿拿了团扇与杌札,我坐在圣上身旁为他扇风,也叫雁雁坐下唱新学的诗给圣上听。
“今日十五,臣想起露从今夜白一句,虽说不是白露的节气,可臣总觉得,这日子熬着熬着,仿佛芒种与白露都无甚分别了。”
“棠儿糊涂了,一年四季交替变换,总有分明的时候。”
“人心也能分明么?”我一语双关,殷殷看着圣上。
“……人心若是分明,便不会如此难了。”
“玧,你终是心软的。”
“朕不忍。”
“辅国公此番能全身而退,听闻是紧要关头圣上派了驻守丰都的张休去救。”
“凉都是我边关要塞,失了也不妥。”
“臣明白,辅国公再如何论也是国之重臣,更何况,还是雁雁的……”
“放肆!”
我缓缓起身跪倒,额头叩到地面说道:“臣知错。”
“他不是雁雁的爹爹,”雁雁委屈说道,“雁雁只有父皇一人是爹爹。”
“雁雁……”圣上手足无措看着昭玥公主。
“他是坏蛋!雁雁不喜欢他!”昭玥公主委屈起来,“他也不喜欢雁雁。”
我悄悄抬头看向圣上,他紧皱着眉,似是在强压怒火。
“不许议论度息了。”
“爹爹为何不让雁雁说?他对爹爹做过那样过分的事,爹爹就不记得了么?”
“你既不喜他,便不要再提了。”圣上颓然说道。
昭玥公主双目红红的,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入夜了地上凉,你起来吧。”圣上凉凉地说道,起身进了永延殿。
“圣上,”我并未从地上起身,而是戚戚说道,“您可是在怪臣?”
“我只是不想他死罢了。”圣上转头看向我。
“不,玧,你在怪我,与度息无关,”我苦笑道,“你疑心我了。”
“你既知如此朕会疑心你,又为何非要取他性命!”
“臣取他性命?以他做的那些事,苟活到如今已是圣上开恩,就算臣不会取他性命,他早晚也会命丧黄泉。”
“这就是你包藏私心教唆赵潼加害度息的理由?”
“看来圣上向来都不分是非对错,只是同情被害者而已,您说臣加害他?臣有多么滔天的权势能加害辅国公?他帅大军开拔之前就做好了筹划,圣上不知吧?他原来的属下徐攀守着玉泉关,凉都一旦出事,便会支援,张休素来与他交好,他早就在圣上下旨前就去凉都了,这些圣上都不知,如今来与臣分辨私心,原是圣上的心不信臣,只看得见臣翻手云雨,却看不见辅国公暗渡陈仓。”
圣上垂目并未看我,我继续说道:“今夜臣来,本不欲与圣上分辨这些的,臣觉得圣上待臣交心,您会相信臣肝脑涂地的心意……臣又有何能,左右得了朝中局势呢?”
说到最后我失了所有气势,靡然跪在永延殿外,轻声说道:“臣自领罚跪一夜,请圣上莫要再不快了。”
夜里突然起了风,我来时穿得单薄,禁不得阵阵冷风,不由得瑟缩在殿外。永延殿已息了烛火,圣上似乎已安寝,我握拳抵御着寒风,心下想着只要圣上还安好,一切都便不枉费了。
说到底是我做事不留心,是我赌错了,我以为卫玧已忘了度息,却不曾想,他的心已习惯了护着他,即使伤痕累累,生死关头还是于心不忍。
我自知与圣上之间信任已难以复合,只期盼着能有什么令他也为我动容,不求其他,一场大雨,一次高烧,抑或一次受辱足矣。
可什么都没有,禄海出来收拾物什,弯腰悄声劝道:“恭亲王这又是何苦呢,说多做多错多啊。”
“多谢公公指点。”我惨然一笑。
禄海见我无动于衷,摇摇头长叹一声便入殿值守去了。
委屈的涩意满溢在我肺腑之间,我忽地就明白了过来。圣上与度息或许无甚分别,我倾尽所有待他,热切地盼望着他亦能对我有所回应,可归根到底皆是徒劳。若圣上待我果真如我待他一般,又怎么会以疑心而伤我呢?
假使圣上真的待我赤诚,宫中的流言蜚语,他人的嫉妒陷害,我的步步为营,又怎么会逐渐成为我与他之间的障碍。
如今圣上加之于我身上的一切,就仿佛度息当年加之在他身上的一般无二,我完全知晓了圣上关于孩子的执著,可我知晓的还是太晚,又或者说,当我知晓的一刻,便是我深坠情网无可自拔的一刻。
若我不曾有过谋求爱意的心思,若一切还如最初一般,我只管守着自己的永华宫,不问世事,是否余生还能安稳度日。
荣华富贵我不曾奢求过,可如今名利加身,我反倒向往平淡的日子。恐怕度息的悔意也在于此,他年少时对功名的执著,换来的却是如我一般的痴心妄想。
身上已渐渐失温,我难以为继地倒下,竭力想要爬起来重新跪好,却发觉手脚都已麻了。
门轴传来“吱呀”的转动声,圣上站在门口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臣……臣失仪了。”哆嗦起身,我重新跪好。
“朕就该把你流放到朔北,让你去牧羊。”圣上居然噘起嘴赌气说道。
“那臣就领命,替天子牧、牧羊。”我昏沉说道。
“可朕舍不得,朕想起朕有身孕时,你在朕的床边伺候,一跪便是一夜,”圣上蹲下将我抱入怀中,“今夜这么冷,你在外头跪着,你当朕心中就能忍么,朕这个觉能睡得着么。”
“是臣不好。”
“你是不好,可没有你,朕睡得不踏实,”圣上拢住我的手,“还站得起来么?”
“两个时辰而已,臣没事。”虽是如此说着,可我的膝盖还是伸不直,得借力才能打着弯勉强行走。
“身上这样凉……禄海,去宣太医,并知会百官,朕身上不爽,今日罢朝。”圣上扶我在床上躺下说道,“对了,先让人煮了姜汤过来。”
禄海领命下去了,我急急说道:“怎能罢朝啊,圣上,臣无事,您……咳咳,臣有宫人看护着,您安心去便是。”
“朕今日哪里都不去,一夜都未好睡,你喝点姜汤,让太医瞧过了,朕与你一同补眠。”
这样的圣上我从未见过,他为何又如此待我好了,昨夜的他与今晨的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正所想呢?
原疑心是相互的,我心中苦涩起来,喝了姜汤躺下,太医开了几服药嘱咐等我睡醒后喝下。宫人已放下床边的帷帐,圣上替我盖好锦被,手肘支起,侧过身仔细瞧着我说道:“朕如何处置度息,是朕与他之间的事,雁雁还小,分辨不清这些,当年我流落朔北时,曾与他见过一次,之后的一些事被雁雁瞧见了,所以她才会如此仇恨度息。你屡屡僭越,朕虽知晓,可都无视了,因着朕亦不想放过他,可雁雁不能失了亲人,若度息在,雁雁不论如何看他,度息终归是要怀着愧疚的,雁雁也就多了一层保障,这些你可都明白?”
“臣明白了。”
“明白便好,朕对你从未有过疑心,你做错事,朕生气归生气,可瞧见你委屈,朕心里也未必好受,你若想着朕开心,便不要如此了。”
“玧……”我侧头贴着他的胸膛,心中想到,倘若度息能放下骄傲,与他这般交心,他二人也不会行至如今这般陌路。
“父皇曾与朕说过,天家最是无情之所在,无父母,无夫妻,无子女,无亲友,只有君臣。朕不信,朕觉得天子亦是常人,若真心待他人好,必定有非君臣之情的。可朕如今才明白,这无情并非是求而不得,而是天子不得不将情拒之门外。”
“高处不胜寒,圣上亦是常人,此番想法,人之常情而已。”
“朕试着去做过常人,常人之苦与天子之苦,说到底无甚分别,你们要朕做一个好皇帝,虽有种种不情愿,但终究要做的。”
“圣上要成明君,臣便尽心竭力,虽不比管仲、乐毅,但心都是向着您的。”
“在外头跪了这么久,不累啦?”圣上替我拨去额上一缕发丝,“早些安歇下,朕还等你起身做朕的管仲乐毅呢。”
“圣上调笑臣。”我头埋进锦被里说道。
“这都是你自己说的。”圣上哑然失笑。
“那圣上怎么不说要臣做娥皇女英?”
“那你不得哭死,朕才不要呢。”
“哭死臣就做湘夫人。”
“潇湘云雨还不如与朕巫山云雨。”圣上贴近我的耳朵轻声说道。
“臣身上疼……”
“不急,”圣上微微一笑,将手轻放在我的双目上,“海棠春睡,朕等得起。”
闭眼感受着圣上掌心的温暖,我神识游离在外,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