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十二章
【12】
度息最终是回来了,受封大典上他接过宝册和印玺,似我几个月前一般,向圣上跪谢。
我自知从今以后想要取他性命更是不易,却只能看着他的手被圣上握住,然后无能为力。
不过想来也是,如今朝堂之上我已极尽荣宠,即便圣上想赐我些什么,便只能多给些金银绸缎、稀奇宝器了。
可我未曾料到度息受封当晚,圣上居然宴请百官以示度息封爵及凉都三城收复之庆贺。酒过三巡,圣上已是微醺,我陪坐于一旁,依旧是度息下首的位置。
此次再见他,他倒比之前看起来精神许多,许是边关锻炼人,又许是远离都城这些个晦气,尝过自由滋味的鸟儿重回牢笼,想必心中必然不爽。
借口醒酒我早早离了紫宸殿,找了雁雁做了些银丝面带过去与庸儿吃。
庸儿已满三岁,模样越长越可爱,虽还是懵懂着,可身体比原先康健了不少,我挑起一些面来喂给庸儿,看着他一张小嘴一开一闭地吃下,遍体如浸在温汤里一般舒爽。
雁雁已经能熟练的用筷子了,也不枉费我连日来细心的教导,一边喂着庸儿,我一边说道:“庸儿快看姐姐,这筷子使得多好,姐姐好聪明,是不是呀?”
“雁雁学会了,然后也教给弟弟。”雁雁玩着筷子说道,“雁雁也喂给小叔叔,不要让小叔叔饿了肚子。”
张口含入雁雁喂过来的银丝面,我放下碗筷摸摸她的头顶。
“朕还说你去了哪里,原来是跑到庸儿这里来享受天伦了。”不知何时圣上挑帘进来,看到我抱着庸儿与雁雁之后说道。
“反正今日为庆贺辅国公,臣干坐着也无事,就带着雁雁过来看看庸儿。”我将庸儿抱给乳母,然后向圣上见礼,却被圣上从地上拉起。
“小叔叔给雁雁做了什么好吃的呀?”圣上欲抱过昭玥公主,却被轻轻躲闪了。
“雁雁。”我看着昭玥公主,语气微微强硬了些。
昭玥公主看了我一眼,复又看了圣上一眼,才不甘愿地主动上前抱住圣上,生疏开口道:“父皇。”
“这么久了,还在生爹爹的气,雁雁真是个小心眼。”圣上倒也不恼,只叹了口气如是说道。
我在一旁侧目瞧着,只管给庸儿喂饭,今夜我带雁雁过来也有赌的念头,虽说上次因着挑拨她与度息一事见罪于圣上,但却无甚必要使她与圣上对立。
“爹爹好久了都不来看雁雁,雁雁觉得爹爹不喜欢雁雁了。”
“怎么会不喜欢雁雁啊,雁雁可是爹爹的宝贝。”圣上哄起小孩子虽有些手段,却又意外的可爱。
竖起耳朵听着父女二人没大没小的对话,我嘴边终是忍不住笑意偷偷笑了出来。
圣上满脸无奈地望着我,又低下头继续强装笑脸给昭玥公主讲故事。虽说尽力在憋住笑意,可不断抖动的肩头还是将我出卖,咬着舌尖憋笑,我掏出帕子给庸儿擦嘴,然后说道:“唉,小冤家啊。”
“我听到小叔叔说我啦!”雁雁从榻上下来跑到桌边咯吱我,“小叔叔才是小冤家呢!”
害怕似的求饶,我与圣上同昭玥公主玩耍到夜深,我叮嘱了几句,看着昭玥公主被乳母带回永华宫安寝了,因着永华宫现在住了雁雁,圣上只得悄悄附在我耳边说道:“今夜你留在永延殿,看朕怎么治你这小冤家。”
赤红着一张脸,我跟在圣上身后去了永延殿。一路上众人并未跟随,圣上与我携手一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听着远处隐约的蝉叫,然后轻声对着我说道:“雁雁顽劣,不服管教,你能教成如此,费心了。”
“他人不知昭玥公主秉性,圣上难道不知么?”我隐秘一笑,“她是您最看重的女儿,随您流落在宫外,臣瞧着您与她就如同寻常百姓家的父女,不必守着礼节,生份了彼此。嫆儿懂事,就是孤单得很,需要人陪着,不然一时半刻盯不住,便会搞出些动静,让你不得不注意到她。”
言及此圣上了然一笑,停下侧身看着我说道:“朕果真没有选错人,如今你知雁雁比朕还深,难怪她如此赖着你。”
“那是臣的福气,若是没有圣上深谋远虑,昭玥公主也不会如此快乐。”
圣上点点头,不再多言。
宫道走到尽头左转便是永延殿,圣上突然就开口道:“还说呢,雁雁居然敢当着朕的面还嘴叫你小冤家。”
正诧异着圣上为何突然提及此事,跨进宫门便看到度息正跪在殿外。
“是,是啊,臣也没想到,昭玥公主还与臣耍赖,偷偷藏棋子呢。”见圣上欲在度息面前刺痛他,我也只得配合。
“这个孩子,调皮得很,也不知道像了谁……”圣上瞥了眼度息,转眸过来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快意。
圣上终是在乎了他。
“怎的还跪着?今日可是你受封庆贺的日子,别让人转头说了嘴,传了朕苛待功臣的闲话出去。”圣上走到度息身边时低头说道。
“臣,自愿受罚。”度息艰难地说道,我瞧着他的样子,仿佛已经跪了许久了,难不成是圣上来找我时便已跪在这里了么?
“既然你心疼张休,那便不要怪朕没心疼你。”
“张休有罪,罪在臣下。”
圣上轻蔑一笑,侧身又换了一副模样温柔看着我说道:“陪朕去沐浴吧。”
我轻点一下头,转头看向身后的度息,却被即将闭合的宫门挡住了视线。
看他春风得意时我欲取他性命,可见他遭到非难,我却于心不忍了。
说到底我与他处境无甚不同,皆是命运万般不由己。
汤池的水烫人肺腑,我伺候圣上沐浴完毕,出浴池时却觉得浑身冰凉。今夜的圣上令我胆寒,我在他身下承欢,却并没感到一丝爱意。
他在拿我出气。
“这是滇中进贡的缅铃,此物也叫太极丸,前朝末帝甚是爱它,朕今夜赐予你,尝尝其中的妙处。”圣上促狭捉弄我道。
极为艰难将此物吞入身后,我跪趴在龙床上,任由圣上动作。
缅铃从前我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如今上身一试,便知道它的厉害。可圣上似乎并未体察到我的不适,他只是一味地索求,见我愈发难耐,反而激烈起来。
神志似乎逐渐离我而去,满腔的快意也不知如何泄出,挣扎间似乎还扯掉了床边的帷帐,我手指绞着帷帐,呜咽逐渐明晰。
“求求公子,饶了贤,贤再也不敢了,公子,公子……啊……”
我已不知口中到底在喊些什么,只知道想极力摆脱身上爆发出的快意,自我进宫之后便再也没有过如今这般疯狂,之前宫外的事尽数涌入我脑海,那么噩梦逐渐如野兽般苏醒过来,咆哮着企图将我吞噬殆尽。
“棠……你怎么了?”
“公子,莫要再弄了,求求您,饶了贤……”我口中胡乱呢喃着,浑然不觉圣上已止了动作。
“饶了贤吧……”
“朕在这儿呢,棠?墨幽?不怕不怕,朕在这儿。”圣上取出缅铃,将我抱入怀中安抚着。
“圣上,我好怕……”泪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圣上的亵衣上,我抓紧圣上的小臂轻声啜泣。
“今夜怎么会这样?”圣上似是也受了惊,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臣在宫外时,他们会用药,为的就是增添些床笫之欢的乐趣,身下这处自然要被干尽些龌龊事,天长日久,积年累月,身体便成了这幅样子。”
“他们怎么会如此丧尽天良!”
“达官贵人狎妓,花样不过尔尔,可亵玩娈童就新鲜多了,做这些生意的,自然是投其所好,如何令买家开心便如何来。”
“这些你统统都受了?”
“自是要受的……”我垂下头,自觉不敢看着天子怒颜,“他们遍寻京城倌馆,能寻到的这些,都是受了,且活下来的。”
圣上目光不知盯着何处,我自知失言,且回想起刚刚自己失态,立即跪伏在床边说道:“臣失仪了,扰了圣上兴致,求圣上恕罪。”
“朕在想,即使如此,为何从前你并无此态?”
“从前……”我心下一阵慌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照实说道,“一来圣上怜惜臣,并未有过出格举动,二来倌馆调习,本就是非常人所能,故而今夜用了太极丸,才失了神志。”
“原是如此。”圣上看起来也兴致缺缺,挥手示意我起身,拉过锦被便说道,“朕累了,安歇吧。”
“臣,”我尴尬地伏在床边,“圣上还未纾解,臣用口。”
直起身看着我,圣上瞧了我一会儿,又看看身下,终是点点头。
暗自松了口气,我立即起身从下钻入锦被,帮圣上纾解。
次日清晨因着太后忌辰,圣上罢了朝,度息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或许圣上在我熟睡之时,也如上次待我一般,放过了度息。
到底不是铁打的膝盖,跪了三个时辰也够他苦的了,我起身慢吞吞穿衣,然后唤来宫人吩咐道:“本王还觉得膝盖有些作痛,去太医院给本王拿些上回太医给我拿的药来。”
宫人领命去了,我梳洗一番,用过早膳,此时宫人正好拿着药盒回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度息被安排在了偏殿,挥手让众人退下,我看见度息面容憔悴地睡着。
“辅国公好睡啊。”我将药匣子放在床头说道。
“恭亲王起身如此早,就是急着过来看我笑话的么?”度息睁开眼看着我说道。
“给你带了活血散瘀的药膏过来,还是上次圣上命太医来瞧过给开的。”
“我当恭亲王为何如此好心,原是跑过来炫耀的。”
“你也不必如此说,我如今才明白,你我二人不管谁吃味,都没什么好处。”
度息僵硬地看着我,似是难以置信我会说出这番话来。
“你是爱他,替他打江山,看护国门,不也是落得如此下场么?而我,位极人臣,做的也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事。”
“你想说什么?”
“恨你还是归恨你,只是我有一事不解,既然你爱他至深,为何不与他一起,圣上寂寞,可心中独独放不下你。”
“恭亲王可听过弥子瑕之事?”
我摇头。
“当年我与圣上一同读史,圣上匆匆略过,唯独我见到弥子瑕与卫灵公之事,似是被戳破心思一般,我想着断不能如弥子瑕,色衰而爱弛。所以我想,若我有功于社稷,是否就能与他并肩同行了呢?可后来读到龙阳君与魏王之事,他的剑术一等一的好,朝政外交之事也屡屡建功,可依旧还需用尽手段博国君信任,才色完备如他,也不免种种忧虑,何况是我呢?”
“莫非你真正的担忧,是圣上会如同卫灵公与魏王一般?”
度息怔愣看向我,似是从未考虑过此事,“不是。”
“那便是你不信他的心了。”
我长叹口气,度息的忧虑正是我的忧虑,他尚无好的计策陪伴在圣上身边,更何况是我呢?
“你好好安歇吧,我瞧你最近寒毒未发作,想必是无甚大碍了,既然你已选择伤他,便不要后悔承担的一切。”
“对了,还有一事,圣上要我不能插手你与他之间的事,那我便与你休战,只是圣上要如何待你,我左右不了,你也莫要把事情落到我头上来。”
“只要你不做,我自是有分寸。”
“随你。”
我怅然起身,离了偏殿,外面正在落雨,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落泪。我寻了把伞独自走回永华宫,看着这座华丽的宫殿,我呆呆站在门外,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圣上与度息之间的账,终是要开始清算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