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十三章
【13】
自那夜永延殿侍寝之后,我便对圣上避而不见,只是刚刚入夏时候求了圣上金谷园中的翠色含丹院来住,这出院子本是前朝末帝豢养男宠之处,我求来住了,倒也符合身份。
翠色含丹院临近落翠湖,名字很是不吉利,可搬过去才发现,每每入夜时候,夏风习习,带来落翠湖满池的荷花香,倒也十分宜人。
命人开渠引了水作流觞曲水,虽然我远在翠色含丹院,可每日来往宾客不绝,倒比在后宫时更为热闹。
只是入夏之后酷暑难耐,翠色含丹院地处偏僻,加之我避圣上已久,难免恩宠不如从前,来往巴结的人较原来少了许多。
原先跟在圣上身边,受到圣上恩遇,我以为自己还可以做一个特别之人,但那夜唤起了我心底里的恐惧——我不惧怕世人眼光,却惧怕圣上待我,不过是一男宠。
曾经受过的那些太过痛苦,因着调习教导之人说过,这些个货不过是给贵人们玩的,不需有甚想法,打碎自尊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玩物就好。
入了宫我本可以不再信这些,可身体中无法消除的烙印粉碎了我的希望。
男宠终究是男宠,洗刷得再干净也撕扯不下这层身份,尤其圣上亲眼目睹过我那种模样,不论今后我如何试图去抹平,估计都是徒劳。
众人已然散去,今夜我饮得尽兴,喝了三大白。醉眼蒙眬地伏在曲水边,手指拨弄着潺潺流水,我慢慢合上了双目。
那一夜我做了个梦,梦到家乡的草被风吹过,掀起了阵阵波浪,我被父亲抱着骑在马上,身边是洁白的羊群。
我忘了自己是恭亲王,忘了自己是仪鸾司使,忘了自己是圣上身边的男宠沈棠。
只记得天阔野茫,江如映带,云如苍狗。
圣上已有两月余未入后宫,我也不急着见他,听说他政务繁忙,又听说他大病了一场,皇后衣不解带侍奉他直至痊愈,还听说他日日三更才睡。
盛夏时节溽暑难消,想必圣上是贪凉,我召了太医院给圣上诊病的太医,问过情况后悄悄命人在圣上的茶里添着些温补的药材,又命膳房给圣上多备着些进补的食材。
终是熬到了雷雨季节,雁雁害怕雷声,也不顾翠色含丹院简陋,哭着就与我来同床睡了。
虽说我并不在意与她同塌而眠,但毕竟于情于理不太妥当,每每哄她睡下之后我才悄悄离去。
心中记挂着庸儿,可他似乎并不害怕雷声,加之他似是更亲近乳母,我便不再动移他过来的心思。
又是一日雷雨大作,我仔细照顾着雁雁睡下,又查了一遍各处的窗子是否紧闭,正欲解衣睡下,却看到圣上步履蹒跚地向翠色含丹院走来。
“雨下得这么紧,圣上过来也不打伞,禄海呢,这么不上心。”我心急地拿了自己的外衣来给圣上披上,却猝不及防被他抓住腕子拽进了前厅。
“恭亲王好大的胆子,朕不找你,你就不过来找朕,还耍些手腕,让朕时刻记挂着你的好,哪儿有,有你这般大胆的……”圣上口齿含糊地说着,浓重的酒味直熏着我的鼻端。
“圣上大病初愈,怎得能喝这么多的酒?”我欲挣扎起身,却被紧紧压制住。
“放肆,沈棠你放肆,敢管朕的事情!”圣上说得气愤,我只能惊慌地看着他。
“圣上……”
“朕今日就要你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
“臣已经知道,圣上,地上凉,臣扶您去榻上。”我试着动作,却被压制得更狠。
忽觉得身前一凉,圣上已扯开我的衣物,直直地进入到内里。
“这般干涩……”
“圣上,疼。”我泪花瞬间就在眼眶泛起,
“疼?马侍郎摸你手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疼,嗯?”圣上动作得狠厉,“还有那个姓孙的,据说还与你同用一个酒杯,朕不在,你就日日笙歌,与这些人在一起寻欢作乐,视朕若无物是吗?”
“臣没有。”我忍着心中的酸涩,可却止不住泪意。
“朕一日不在,你就这般难耐?做尽这些下作的事,是不是为了气朕!”他将我拥住,身下狠命动作。
“臣……啊……自知卑微,不敢面圣。”身下疼痛不堪,我几乎站立不稳。
“不敢?那些男人碰你你倒是敢得很,你总言说不明朕的心,那朕便要你为朕怀个孩子,棠……给朕生个孩子……”
身下的疼痛已掩过此刻我内心的惊骇,腿间似是有血流下,圣上只管深深进入,我咬着手背不敢让自己贪图此刻的快意。已发狂过一回,我深深惧怕着这具身体的反应,只得以疼痛提醒自己不要沉迷。
且雁雁还在隔壁熟睡,我担心着吵醒她无法解释,只得咬得更狠来阻止呜咽。
手背上已俱是齿痕,圣上似乎情动不已,只扶着我道:“棠,只有朕,你只能有朕。”
“圣上,棠只有你。”
“你不能丢下我……”
“玧,我不丢下你。”
我不敢回身看他的表情,圣上要我与他生子,还要我不要丢下他,这些可是他心里话么……正思忖间,我突然觉得内里一暖,接着便感到圣上还未喘匀气息,已沉沉睡去。
忍着疼痛将圣上扶到榻上安歇,我惦念着雁雁,披了件衣服悄声去隔壁看是否吵醒她。
雁雁似乎正在熟睡,我略略安下心,正欲替她掖好被角,手却触到一片冰凉。
“雁雁!”
我猛地抬头,正看到她瑟缩在床脚,两臂环着双膝小声哭泣着。
“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发生这种事……”她说完便呜咽起来。
“雁雁?怎么了?来小叔叔这儿,不怕了。”我心疼地把雁雁抱住,却不料触到了伤口,疼得直抽气。
“坏人,都是坏人,呜呜呜。”
突然一道惊雷炸起,雁雁吓破胆紧紧缩在我怀里,没过多久,便听到隆隆雷声。
“小叔叔,雁雁是不是弄痛你了?”察觉到我的颤抖,雁雁怯怯问道。
“不是的,雁雁,小叔叔不痛。”
“可你流血了,爹爹当时也在流血,那个大坏蛋还是在欺负爹爹……为什么明明爹爹也受过欺负,却要对小叔叔做这种事?”
看着雁雁盯着我的双眼,我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叔叔,雁雁讨厌爹爹!”
“圣上,是爱我的。”我心酸说道,“度息也是爱他的。”
“爱人便要如此伤人么?雁雁不明白!”
“就是因为太爱了,太在乎了,才会不小心,伤着彼此。”我遮住雁雁的双眸,凄然说道:“雁雁,你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你听到的呜咽是……是雷劈倒了金谷园里的一株海棠树,海棠树倒了,雁雁,知道了吗?”
“真的吗?”雁雁似乎平静下来,小声问道。
“是真的,明天起来,小叔叔就带雁雁去埋掉那棵树,好吗?”
“好。”
终是将雁雁哄着睡下,我忍痛趴在圣上身旁,他的眉眼生的极好看,我细细瞧着,想起身拥住他,却无能为力。
我想着他刚刚的醉话,圣上想要抓住的,不过是一个爱他的感觉,对我是,对度息亦是。得到过就不曾放在心上,察觉要失去,才恋恋不舍。他曾对我的爱意,对我的温柔,俱是如此。
“圣上,臣好累……”
他不知这句话既伤我又让我不忍,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可圣上偏偏又要我的一个承诺,若不是今夜他醉酒,这些话他未必想讲与我听。
圣上,棠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您真的放在心上……
我将脸埋进臂弯里,默默流着泪。
金谷园中的海棠树并未被劈倒,倒是倒了今春我与雁雁一同栽下的海棠幼苗。
雁雁含泪伤心地将树苗埋了,我问道:“还有希望救活的,雁雁怎的埋了?”
“救不活了,小叔叔,树苗救不活了,已经从中间折断了。”雁雁双眸红红的,让人看了十分不忍。
“只要根还在,就能活啊,雁雁。”
“只有根活着的树,即使栽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被诘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愣在原地。
“爹爹似乎并不在乎我与弟弟。”回翠色含丹院的时候雁雁戚戚地说道。
“雁雁,你可知圣上为了有你,费了多大力气么?”
“知道,爹爹受过很多苦。”
“受过这些磨难,怎么会不在乎?”
“现在雁雁喜欢的是小叔叔。”
“小叔叔也喜欢雁雁,但是雁雁要明白,建昌城危机四伏,从前小叔叔教给你对付这个夫人,那个昭仪的事情不过是有着你父皇的默许,可他不能始终照拂着你们,前朝后宫都需要他分心对付,他也是疲累的很,雁雁明白吗?”
似懂非懂地点头,雁雁说道:“雁雁喜欢在朔北的日子。”
“会有那一天的。”我蹲下身捏捏雁雁的脸蛋。
接连几日我陪在永延殿侍奉笔墨,却未曾侍寝过。圣上也不再提起那夜的荒唐,仿佛誓言如同玩笑一般,说过也就说过了。
仪鸾司已彻底沦为闲职,倒是亲军都尉府直接听命于圣上,暗中负责监察百官之职。
细细研磨着御批辰砂,我不禁走神,我之于圣上,究竟是何存在呢?男宠?棋子?朋友?亲人?还是,仅仅只是臣子。
若说男宠,圣上从不踏入后宫,难以纾解时仅仅召我。若说棋子,用时放心得很,可要抛弃也易如反掌。若说朋友亲人,亲密之时无间,疏远之时陌路。
想必我之于他,也不过是万千臣子之一。
并非我不信他的心,而是他待我着实莫测,即便圣上几番笃定,海誓山盟,可因着小事,不见依旧是不见。
也是,我这等身份,能有幸陪他伴左右已是上天恩赐,我又奢求什么呢?
还能如雁雁那般,守着朔北短暂而快活的希冀么?
轻轻放下磨石,我称病回了翠色含丹院。傍晚正是西晒之时,我怅然立于海棠树下,只觉前途渺茫。
终是我太过贪心,起初只是觉得入了宫便好,入了宫又期盼能时不时见着,见着又希望时时陪伴着,人心不足,我终是不断滑入深不见底之处,想要他的心了。可天子心意莫测,我便只能患得患失。
圣上要我生子与他,这个念头我何尝没有过,可谁也不知圣上用了何法子,能够顺利孕育。我修书与叶玄清问过此事,他代我遍访滇地,皆是同样的结果——男人生子不过是蛊虫于体内产卵所致,待熬过七七四十九日,十月怀胎之后,便会活活痛死,与蛊虫同归于尽。
若要用此法,世间没有解药,只能活活等死。
根本无甚产子一说。
正值酷夏,我浑身却如同坠入冰窖一般,若叶玄清所言非虚,度息与他师从一人,知道圣上用了此法,肯定也会遍寻解决之道。
故而他才会想尽办法去救圣上,他才会不顾人情,坑杀幼子,他才会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只是他万没料到,圣上产子之法是他所不知的秘辛,也不知若他知晓内幕,会不会内疚。
若圣上也会内疚呢?
一丝念头飞速闪过,我恍惚间有了想法,却恍惚间又忘却了。
恰好宫人送了晚膳过来,我味同嚼蜡的用过,突然就很想去照晚亭看看月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