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第四章
【4】
“圣上,今儿度大人就要走了,您躲了几日不见,真的不去送送么?”禄海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小心问道。
“去了也没什么话说,还是不去了。”卫玧张着双臂悻悻说道。
早朝无事可谈,卫玧吸了口气掩饰过去因困倦打了个呵欠,一一准了上奏的事项,他知道这回自己与太后之间的争斗又败了。
人人都说太子尊贵,可太子未成皇帝之时,变数太多,且自古废立,毒杀有、意外有、陷害有、无德而废者有,无非就是太子意外或太子失德,自三岁被立为太子之时起,这些事在他的身边就从未停息过。
这些年来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至极,如临深渊,卫玧头痛地听着各地事宜如此想到,可没有想到登上帝位之后比原来的处境更为复杂。
上有太后干预朝政,暗中培养外戚势力,下有群臣结党营私,于后宫暗通曲款。朝中那些个大臣,受祖上恩荫的无才,有才的又是前朝遗老,难以驯化,容易把控的官居末位,没有实权,有实权的又是太后的势力。且前朝遗老与外戚之间互为党争,虽说两派互相掣肘,暂使朝廷势力平衡,可两方羽翼之下保护的,却都是些蠹虫。
卫玧终是太过年轻,原想着即位便可与喜欢之人天长地久,却不料度息一进后宫前朝参度息的奏折就未曾停歇过。皇帝他们自然是不敢参奏的,可对付一个后台不强的度息,可是手到擒来。
也曾明里暗里罚过一些人,卫玧甚至不惜流放亲信以对这些老臣敲山震虎,暗示不要管自己的事,可这些老臣统统无动于衷。
于是只能打断牙齿和血吞。
西风烈烈,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来,散朝的时候两班大臣走出宫门,卫玧坐在龙椅上思索良久,然后对禄海说道。
“去给朕去牵一匹快马。”
“圣上,这……这被太后知道了,又是一番训斥。”
“快去!”
雪下得密起来,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鹅毛似的雪片在空中乱舞,在卫玧骑马飞驰而过的时候急匆匆地迎面扑上来。
还有未曾离开皇宫站在马车前交谈的大臣,在见到皇帝纵马从宫门时,纷纷诧异地议论着,然而卫玧目不斜视,径直向着建章城外飞奔而去。
也不知今早度息与父母拜别时会不会耽搁时间,也不知度息是否在等自己去送他,甚至都不知度息是不是还在恨他,卫玧只知道自己揣在胸腔里的那颗心忐忑地起伏着,似是慌张地无处安放。
早知道有如今这一日,当初是不是就不该如此冲动,卫玧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令牌给守城军士晃过一眼,接着便急匆匆跑上城去。
一边喘气一边扫视着出城的人群,卫玧扶着城垛寻着度息,终是在城外道旁看到了他。
赭色的披风与风帽的狐绒上沾了些雪屑,度息显然是等了些许时候,他牵着马怔怔望向城门处,身上只背了一个小包袱,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城楼上的卫玧。
两厢对望之间竟说不上是何滋味,卫玧眼眶发热,却见度息扬起衣摆,跪倒在地,深深叩首。
这一顿仿佛有日月星辰穿梭而过一般漫长,卫玧睫毛轻颤,待到回过神来时,度息已然上马,抽鞭疾驰而去。
嗫嚅地轻声叫着度息的名字,却不敢高声喊人回头,卫玧在风雪之中伫立许久,只能双手在猩红的披风下紧握成拳。
朔北苦寒,度息走得着急,过冬衣物似乎都未带上,看起来只有些散碎银两和贴身衣物,想起来自己还没嘱托他,还没给他打点好一切,卫玧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卫玧神魂游离,不知道怎么回到的建章城。
回宫之后当夜果然被太后叫过去训斥了一番,卫玧知她自度息进攻后一直对此事隐忍不发,如今一并发落了,果然是秋后算账。卫玧浑浑噩噩、饥肠辘辘地跪着,看着灯火长明中列祖列宗的牌位,垂首跪在慎终殿反思己过。只是太后罚跪三个时辰,自己晚膳也没吃上,永延殿还有各地堆积如山的奏章,今晚怕是难熬,卫玧如是想着,终是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若每次见你都是这番模样,那我宁可永远都不回朝。”
卫玧已经睁开眼,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送回了永延殿,卫景寻了个矮凳坐在自己床前,红泥小火炉上热着粥,发出轻微的气泡顶破的声响。
“你不回来也是如此。”卫玧怏怏不乐地说道。
“太医来瞧过了,说是饿的,早上没吃,中午也没吃,好不容易捱到晚上,结果又罚跪,天儿这么冷,慎终殿里虽说灯火长明,却冻得要死,也就是看着亮堂,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朝一日会吃亏的。”
“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大事小情,只要犯了错就是在列祖列宗前罚跪,大错长跪,小错短跪,膝盖都不是道是谁的了。”
“还不是为了让你长教训,结果你偏生了副倔脾气,让你做什么你偏不去。”
“小叔叔不也如此。”
“我是藩王,生下来就是没爹疼没娘爱的,哪像你,虽说每次罚都罚了,到头来还是该送药的送药,该做好吃的给做好吃的。”
“这种棒子和甜枣小叔叔倒是喜欢呢。”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她对你的好,都被你排斥了,可如今度息也走了,虽说你为了他还是挨了罚,可今后你安分些,顺着她来,终有一天,不会再受制于人。”
“在慎终殿时,我每每都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而她一个孩子也没有,所以她格外恨我。”
“若是恨你,又怎会养育你。”
“不过是因着太子这个位置而已。”
“即使不是你,旁人当了太子,于她来说,也是一样的。”
“我看不透她。”
“所以才要学会顺从,这样才能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会有用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
“嗯。”
“粥已经热了许久,你先吃了,小叔叔帮你看奏章。”
“好。”
开了春之后便是农忙,春去秋来,世人皆道自吴王回朝辅佐朝政后,隆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居,天下俨然一幅盛世太平之象。新帝因此改了都城名字为建昌城,虽说太后一开始反对,但后来不知为何转了态度,也就应了。
前朝安定,可后宫虚位,圣上尊太后懿旨下旨选秀,填充后宫,也就是两年的功夫,后宫中便添了许多皇子与公主。
卫景下马徐行,听着沿途百姓谈论,扯过一旁招呼客人的店小二问道:“店家,这镇上最好的酒肆是哪里?”
“哟,客官,就是咱们这家了,武陵楼。”
“你这里的酒是自家酿的,还是那边给送的?”
“看来客官您是来过我们桃西镇了,以前的确是花九娘家的酒,只不过打春起,她家就不再酿酒了。”
“为何?”
“您不如在小店吃了饭,自己过去问问。”
卫景点头,匆匆吃了几口,让店小二安顿好马,收拾了间客房,然后去了花九娘家。
不同前年的繁盛景象,花家门前冷清,甚至还有未扫净的落叶,不知何时门框上也结了蛛网,似是没有人居住。
敲敲门无人应声,卫景道声打扰,然后用力推了推门,却听“吱呀”一声,门自己便开了。
院子深处似是有人在咳嗽,阿菱端了水出来,见到卫景愣了一下,才说道:“庄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办妥了,自然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垂目看着地面,阿菱将水泼在院中。
“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
“你出身富贵,想必是游山玩水才到桃西镇,走了自然是家中有事,又怎么会回来呢?”
“九娘呢?”
“她病了,是痨病,大夫说,已经时日无多了。”
“怎么会如此?”
“累的。”
“我去看她。”
“这病容易传染,公子还是莫要进去了。”
没有听阿菱的话,卫景推开屋门,看到了卧病在床的花九娘。
“刚想问阿菱门口是谁,咳咳,却没料到是你。”
“病了多久了,吃过药了么?”卫景微微皱起眉问道。
“自去年秋天就这样了,药吃了不少,只是吊着命罢了。”
话还未说完,花九娘便又是一长串不能停歇的咳嗽,卫景将人衣袖推上去搭脉,仔细摸了一阵,才说道:“已入内里,你这病拖太久了。”
“我这一生本就如浮萍一般,风吹雨打,如今老天要我只活到这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先躺下,我再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病,可能换副方子,能让你好受些。”
“有劳公子。”
待卫景与阿菱煎上药,煮上饭,天已经擦黑了,坐在灶前问了阿菱这两年的情况,卫景才知道自自己辞别之后,原来的恶人们又找上了花家,花九娘忧思过度,终是一病不起。
“原公子没来的时候,姑姑与我都还过得去,可公子虽说帮忙解决了恶人,可你走后花家无男丁,想要招长工,可也无人前来,渐渐地,生意也就不好做了。”
“若是没有我,你们会不会比现在好。”
“这事我不知,只有老天爷知道吧。”
“是我疏忽了。”
“怎么能怨得公子,公子好心,事已至此,只当说,命该如此吧。”
“对不起。”
“公子不必如此说,若是你此次没有回来,我们的事便不会在心上了,你回来,说明心中还有姑姑,她,她也就……”
阿菱偷偷抹了抹眼泪,拿过一旁的扇子给煎药的小炉煽火,假装被呛咳地流泪。
“阿菱,莫哭了。”卫景掏出帕子来递到阿菱手中,让她拭泪。
吃过饭,阿菱照顾着花九娘吃药,咳嗽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稍稍停下,卫景翻身下床给花九娘擦汗,却见到人并未睡熟。
“没想到还是吵醒你了。”
“你病这样重,我怎么睡得着。”
“我送你的,咳咳,荷包,你还带着。”
“嗯。”
“你就没有,没有……心仪的女子么?”
“没有,遇到你之前,没有。”
“咳咳,公子又在打趣我了。”
“你和阿菱猜的对,我出身富贵,庄荆不是我原名,我本名叫做卫景。”
“卫景……庄氏,难怪,你是皇室。”
“我是吴王,圣上的叔叔。”
“世人都说吴王闲散,可前年回朝辅佐,倒是贤德。”
“那夜我收到圣上的飞鸽传书,朝中发生了事情,所以不得不回去。”
“我知道,所以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九娘,阿菱和我说了离开之后的事,你与她,同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呢?”
“我的封地,常州。”
“景,你带阿菱走吧,咳咳,这就算是……我的遗愿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