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三章
【3】
今年的合宫夜宴圣上也没有来参加,虽说是他回宫的第一年,可夜宴还是落得冷冷清清的下场。听闻永延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圣上是因为追思太后过度,身体不适,才没有来参加除夕的合宫夜宴的。
除夕这一夜我也没有去参加夜宴,而是守在圣上身边。他身上的水肿愈发厉害了,小厨房给磨了细细的豆浆每日调着,太医也开了消肿的方子,我帮圣上活动着腿,只盼望着他能好受一些。
没有预料到圣上也会因为这些东西而尝尽人间的苦楚,我一时间居然捉摸不出来心里的滋味,只觉得连自己也受了这么多煎熬似的,一颗心在沸水里反复煮着,直到煮透了,煮烂了,再安回胸膛里,悄悄地酸了,碎了,却无人问津。
可能是见不到他付出的这一切有回报的缘故吧。
昭玥公主在的时候会逗闷哄圣上开心,可昭玥公主走了,圣上脸上总是戚戚的,似是眼中有泪,又似是无泪。
昭玥公主不知道圣上忧愁的真正原因,她正喜悦着,盼望着,希望圣上再添一个弟弟给她。
“有了这个弟弟,爹爹就不会因为没有了上一个弟弟而不开心啦!”
我在偏殿倒水的手一顿,立即悄无声息放下茶壶,然后悄悄退出永延殿。
他原来知道了?不,他知道了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昭玥公主。
所以,我暗自揣测着,他是又失去过一个孩子。
我心不在焉地细细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永华宫,望月轩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着。
如果说那个孩子是度息的,可他不是那三年来一直在找圣上么?
如果不是度息的,那会是谁的?
我不敢细想,也不想去细想,这是圣上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秘密,也是他最痛心的事。
原来他曾隐瞒下这样许多事,原是他该承受的苦楚,倒一样都未曾落下。
我失魂似的倒进榻上的锦绣堆里,锦绣再如何好,又怎么软得了心里的苦。
过了年很快便又开春了,海棠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听说一直深居简出的瑞祥夫人产下了一位皇子。
我知道圣上这又是把自己所出的孩子安在了她的身上。
这孩子一出生便有名字,叫卫庸,据说是太后弥留之际给取的,因此格外尊贵。孩子一出生就赐了爵位,封号雍亲王。隆朝王爵分亲王、郡王两等,亲王赐给皇室,郡王赐给文臣武将。度将军受封那日便是受了朔郡王的爵位,表彰他平定朔方的功绩。
而我没有预料到,在雍亲王受封之后一个月,圣上便赐了我恭的封号,爵侯位。
难怪人人都想在天子身侧,原这是博得功名利禄最容易之所在。
“你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是不是觉得侯爵太低了?”
“回圣上,臣觉得是自己德不配位。”
“你这是在怀疑朕的决定?”
“臣怀疑臣的能力。”
“这段时日,你对朕的用心朕都看在眼里,你配不配,朕说了算。”
“谢圣上。”
其实他赐予我什么我都不曾在乎,我想要的似乎也并不是他的爱,甚至也不是远远看上一眼的痴念。
我想起那一夜他抓住我的那双手,无助又忧惧,我不能看着他不管,那种心疼我不想再让他体会一次。
我想他不要再遭受苦楚。
就像我自己一样,仅此而已。
瑞祥夫人生产时出血过多,加之产后没有好好调养着,不出一个月便薨逝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陪着圣上在观澜亭抚琴,圣上挥挥手打发人将这个消息告知六宫,然后指尖敲着石桌想继续听我弹《潇湘水云》。
终于有一只笼中向往自由的鸟儿获得了自由,我心中难掩兴奋,双手合在琴上抚平琴弦,然后转变曲调弹起了《醉渔唱晚》。
“很少见你这么开心,是因为瑞祥夫人死了?”
“是,臣是为了她死的事开心,”我顿了顿,“旁的人可能是开心她死了,臣是开心她自由了。”
“朕的建昌城不自由吗?”
“不是建昌城不自由,是这金丝编的看不见的笼子不自由。”我从未觉得如此快活过,“圣上您也不是自由人,可您给了别人自由。”
“你见过菱儿了?”
“一面之缘,她还给臣编了个草蚂蚱。”
“你怎么知朕是给了她自由,而不是真的赐死了?”
“一直以来侍奉您的太医叶玄清也出宫了,而您刚好又出月,想必是放他们两个双宿双飞去了。”
“你的耳朵和眼睛也算是灵巧,不如借给朕……”
“臣才不要呢,长在臣这里它们俩就是灵巧的,给了圣上,只不过是一堆腐肉罢了,圣上要它们做什么?”
“你敢顶撞朕了?”
“臣不敢,臣给您弹曲子,圣上可否消消气?”
“朕还要你把宫里的海棠果都给朕贡过来,恭侯爷,朕封了你这么久,难道就忘记给朕进贡的事了吗?”
“是臣错了,等海棠果红了臣就让人,不,臣亲自摘下来给圣上腌渍了,做成甜津津的蜜饯,这样,圣上吃药也不觉得苦了……”说到后面我黯然下来,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这开心来得太过于短暂。
“你见到朕总是这幅表情。”圣上叹了口气,“朕当真如此可怜么?”
“臣,心疼圣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臣下次不敢了。”
“罢了。”
我默然抱了琴离开观澜亭,留下圣上一人在那里静思。
圣上自产下雍亲王之后便身体亏损,须得常年服药,雪上加霜的是雍亲王先天不足,身形与常人有异,明明是个皇子,却也有女子的器官。
也就是说,它是双性。
而且孩子生下来虚弱不堪,哭声也弱弱的,浑身上下胎发皆是纯白,唯独皮肤因为血液的颜色而是深红的。
听闻生产的时候度将军也去了,进到永延殿里三个时辰没有出来,圣上叫喊得几乎气绝,水米未进,等到卫庸生下来的时候已经彻底昏死过去。
我当时守在偏殿只能默默祈祷,却在听到孩子哭声的时候见到度将军抱着一个包袱匆忙出去了。
多年前的事又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我不顾穿上鞋子,跟在他身后狂奔着就跑了出去。
我不能眼看着他再一次杀死一个孩子,不能。
可这次似乎又不是如此,那是一大滩我也分辨不清的东西,像是血肉又像是有甲壳的虫子尸体。见到那一幕的我浑身似被抽干了血,双腿打着颤,扶着宫墙一边呕着一边回到永延殿。刚进门,便看到圣上刚刚苏醒,抱着卫庸细细瞧着。
大概是这个孩子没事,我安下心来,可我侍奉圣上许久,叶玄清似乎也像我透露过圣上肚腹大的不寻常,可能是双生的缘故,而如今只见到了一个,那刚刚的那一个……
彼时叶玄清还在,我悄悄拉扯过他问道:“怎么就一个,那个呢?”
“就一个。”他回答的坚定。
“你们做了什么?”我揪起他的衣领抵在墙上问道,“你明明跟我说过,圣上是双生,刚刚度息抱着的是另一个孩子吧?它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虫卵,它怎么死的?”
“你希望圣上还要继续承受生产的痛苦?”
“你说什么?”
“你当圣上以男子的身躯为何能屡屡生育,”叶玄清瞪着我,突然笑得阴鸷,“他用了苗疆的蛊毒,如果不是度息用了法子,拿双生子中的一个换了去,圣上的肚子只要经人事,还会再有的。”
“可昭玥公主不是……”
“你知道?”
“不,我只是如此猜测而已。”
“我不知道圣上有什么法子能生出正常的孩子,但是这蛊毒养的时间久了,只会使圣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叶玄清从我手里松了衣领抚平了继续说道,“他逆天而行,你还要听之任之么?”
“逆天而行?”
“男子生产,本就是逆天而行。”
“圣上……圣上为何……”我扶着桌角才勉强不让自己倒下,我嗫嚅着像是问他也像是自问,“为何?”
叶玄清没有答话,他长长叹了口气,却只能摇头。
“你说的养蛊,是什么东西?”
“怎么,你也想试试?”
“是。”我点头。
“你疯了?”
“我没有疯,你可以选择给或者不给,我自己也可选择用与不用。”
叶玄清素来与我交情淡淡的,毕竟一个是太医,一个是男宠,虽说共同服侍一人,交集却只限于永延殿。
“你若想知道,今晚三更来太医院,我自会说与你。”
那晚我没有赴约,叶玄清是否故弄玄虚我也不甚清楚,然而第二天他又继续问道:“我知道你心里还不信我,觉得我与度息是一头的,今晚我去找你,你可能安心?”
“今晚三更,金谷园西南,海棠树下,我等你。”
叶玄清点头。
回到望月轩,我换了身玄色的衣袍,按照约定在海棠树下等他,果不其然等到了人。
“就是这个东西。”叶玄清把一个锦盒递给了我,“当年圣上问过我,天下是否有令男子有孕的法子,我不疑有他,便把这个法子告诉了他。”
“我与度息原本是师兄弟,后来他自己悄悄走了,师父让我来寻,于是我就寻到了宫里。”
“彼时我才知道自己这个半路来的师弟是太子伴读,后来太子成为了当今的圣上,他与我这个师弟纠缠,两个人不清不楚地闹了很久,直到吴王卫景从中说和,度息才得到自由,被发配到朔北去平定猃狁的叛乱。”
“等他功成回来受封之后又遇到了燕王、梁王和江夏王的造反,那次天子秋狝遇难就是因为他们在那里起兵的缘故。”
“好在圣上借助度息藏在坤山的七万兵马突围,并派人直接取了江夏王的首级,造反才算压了下去。”
“在秋狝之前圣上向我要了这药,我原本以为是圣上打算用在度息身上的,却没料到圣上给自己用了。”
叶玄清说的笃定,我问道:“那你可否将此事再说一遍与我,就从造反开始,倒着讲。”
叶玄清将事情又讲了一遍,我问了几个问题,才算是勉强信了他的说辞。
“照你这么说,这药当真有用?”
“我也不知,只是知道此药凶险无比。”
“如何凶险?”
“此药原本就是苗疆女子为惩罚孕中出轨丈夫所制的,自然阴毒非常,蛊毒种下去之后,据说会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忍受非人的苦楚,等蛊毒在体内结出共生用的苞宫时,才会停止。”
叶玄清说这句话时神色淡漠,却在抬眼看向我时划过去一抹不忍。
我收好锦盒,不打算与他过多纠缠,只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