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第三章
【3】
卫景去摘星台的时候度息正睡着,帷帐之下他面容憔悴,鸦翅般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毫无生气。
摘星台原是幽禁前朝末帝的处所,建得极高,只能通过放置在下面的梯子上去,待梯子一撤,想要离开这处,唯有纵身一跃。
据说前朝末帝因无法忍耐终年幽禁,绝望之下与男宠段贤相拥从摘星台跌下,落得血肉模糊的下场。
因着此事,摘星楼又在隆朝有了一层特别的含义,摘星亦被世人拿来比喻男子之间勾当,戏谑之余倒也令人唏嘘。
“容同,我来看看你,知道你近日胃口不好,所以给你带了酒糟圆子,甜丝丝的,还有你从小爱吃的酱菜,是你母亲嘱托给你带来的。”
“有劳吴王,微臣本应下床见礼,可这样子,只能道声失礼了。”度息病恹恹地说道。
“你和我之间何必守着这些个繁文缛节呢,你病着,我还会怪你不成?”
“吴王说的是。”
“别一副受气的样子,我知道玧儿把你囚在这儿你心里不好受,唉,他也不应如此对你,明知摘星楼是个什么地方,还把你关在这儿。”
“圣上的意思我都懂。”
“苦了你,”卫景将矮桌搬到榻上,把吃食一一摆出来,然后递给度息调羹说道,“先用些汤水吧。”
“谢吴王,原没什么事,还要劳烦你,只是圣上觉得孤单,才飞鸽传书,召您回来。”
“你和我之间还是这样生分,事情我大致可以猜到,你也不必瞒我,若不是圣上已觉得无路可走,又怎么会让我回来给你们之间调和呢?”
“想必昨日你已见过他了,他对你如何说的?”
“他说他想要你留在他身边。”
“这个容易。”
“难在何处呢?”
“若他要我为他开疆拓土,抑或治国安邦,我怎么都行,甚至时至今日,我都不强求能实现这些抱负,哪怕在建章城做一闲职亦可,万般皆好,唯独成为他的后宫,吴王觉得,息会做这种事吗?”
“你喜欢玧儿么?”
度息闻言,沉默良久,不曾答话,只淡淡回了一句:“不喜欢。”
卫景讶异看着他,似是不信这番回答。
“不喜欢?不喜欢你不顾朝中言论陪他这许多年,不喜欢你处处为他着想,替他挡着宫里头的那些个脏事与阴谋算计,不喜欢你会为了他,不惜引毒上身,以自己给他换血么?”
“吴王,你问的和你刚刚说的喜欢,是两件事情。你只问息对圣上是否有儿女私情,却不问息对圣上是否有情谊。”
“我虽说身为藩王,却自幼你们一同长在宫中,且只比你大两岁,咱们三人在一起玩得最好,你还记得玧儿第一次被皇兄带上朝堂时便给了他一块玉佩,那时你什么都不懂,见到玧儿的玉好看,便夸了一句,他便将那玉裂为两块,把一半给了你。”
“我记得。”
“事后皇兄知道此事,重重责罚了玧儿,可他对我说,他不后悔这么做,只是因为,你喜欢。”
“是了,只是我的一句喜欢,他便被先皇训斥任性妄为,差点被废掉。”
“你可知他为何不后悔,因为春起风大,有你借口自己比他高上一些给他挡风,夏季惊雷,有你不顾大雨淋湿自己为他撑伞,入秋夜凉,有你在他榻旁给他掖被角,隆冬苦寒,有你替他捂手,心疼他练剑时候冻出的疮口。过年时,你知道每次自己省亲,他会日夜在宫门口苦等你,所以每次你都不会耽搁,早早回宫,还给他带他最喜欢的糖葫芦。”
“这些琐事,都不算什么。”
“宫中真情本就难得,若这些在你眼里都不算作数,怕是真的要伤玧儿的心了。”
“这便是,他将我困在此处的缘由了。”
度息哂然一笑,闭上眼不愿多言,只是脸色有些异样的酡红,气息微喘,似乎在极力压抑。
“若你没胃口,我就先将这些撤下吧。”
卫景起身收拾矮桌上物什,待整理完之后,扶着度息躺下休息,却听到一阵细碎的金属相撞之声。
“这是什么声音?”
“吴王……”
掀开锦被,卫景睁圆双目,惊诧地看向度息脚腕处一条细细的锁链。
“我原想着,玧儿不过是闹小孩子脾气,你们二人之间说和说和也就罢了,如今看来……”
“景哥哥……”度息皱起眉,万分痛苦地说道,“救我出去吧。”
“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越远越好。”
“好,我都答应你。”
“谢谢你,景哥哥,每次都是如此,还要你为我……费心。”
“唉,我时常偏心,总觉得玧儿还小,且他那样喜欢你,你也疼爱他,处处让着他,可不曾想,到底是纵了他,让他过了。”
“这些都无妨,我原也恨他,可终是不忍心,到底还是处处迁就了,若景哥哥肯帮我,息还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此事,此事……有些难为情,”度息支支吾吾开口,却复又坚定开口道,“自圣上与我求欢之后,深恐为他人所知,才将我带来摘星楼,夜夜用药,却不知那药的剂量与害处,我虽懂些医术,可摘星楼连水都没有,只有这一处,囚禁我的床榻。”
“嗯。”卫景点头。
“如今媚药已快侵入我的内里,我虽有方子可以解这药性,但无人敢带药与我,我求的这几样,十分难寻,且……且恐怕会令你有为难之处。”
“你且说给我,我自会想办法弄到。”
“好。”
下了摘星楼,卫景没敢耽搁,按着度息的方子派人替他寻药,卫玧自他回来后便好好服药,如今也快大好了。
“摘星楼那位,这几日倒不见你去看看了。”卫景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坐了,拈起桌上的瓷杯,放在鼻端嗅了嗅,“这宫中的桃花酿果然少了些滋味。”
“他不想见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这是朕亲手酿的,觉得没滋味吴王就放下不要喝。”
“哎,你说不要,那我偏要。”将酒液一饮而尽,卫景舌尖勾过上唇,似是在品唇上的残香。
“对了,你回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宫外的事情呢,怎么样,宫外头好玩吧?”
“光顾着玩,不是说让小叔叔帮你体察民情么?”
“你就只会挑我的理,你才不会体察什么民情呢,肯定是看上哪家小姐,在人家的牡丹裙下风流呢。”
“皇兄打理江山不易,整饬朝纲,杀了几个蠹虫,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居乐业,那些个给你表功的地方官所言也不虚。”
“如此便好,那姑娘叫什么?”
“花九娘。”
“也雅也俗,做什么的,脾气秉性呢?先别说,让朕猜猜,你方才说朕的桃花酿没滋味,这姑娘必定与此有关,既是沾了酒的姑娘,必定不是什么温婉的大家闺秀,想必倒是个小家碧玉,既是小户,活泼?直爽?还是……脾气火爆得很?”
“是有些直爽,却是不可多得的温柔女子。”
“父皇怎么就没着急给你许婚,让你如今放荡。”
“还说我,自你十六大婚,怎么不见你有一儿半女,更别提皇后程氏之后,太后又给你纳了多少妃嫔。”
“你也说了,是太后给朕纳的。”
“哎,可怜这些姑娘,都作了深宫怨妇了。”
“你知道我实在不愿意。”
“那度息便愿意?”
“朕笃定,他对朕有情的。”
“玧儿,宫里头好玩么?”
“若是好玩,又怎会羡慕你。”
“既然不好玩,你怎么舍得让他在宫里。”
“我……”卫玧语结。
“这些年他跟在你身边,小心翼翼,受尽了委屈,如今好不容易才盼到你登上皇位这一天,结果,是你亲手断送了他的希望。”
“我只是想他留下。”
“你这样,是会要了他的命的,如今太后只是忍耐不发,若有朝一日,她不愿再如此下去,第一个会遭难的,便是度息,不信我们今天打赌,若有朝一日,太后发难,度息连保全自身都困难。”
“我保护他。”
“你拿什么保护,皇权,军权,政权,你如今手中有哪样可以拿来保全他,之前我与讲的四海升平,这都是太后身后的外戚在撑着,若他们不想你继续坐这个位置,顷刻间国家倾灭,你身首异处,古往今来的这些故事你一样都不曾往心里去一去么?”
“说到底,你也不信我能坐好这个帝位。”
“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想警告你,要争权。”
“朕试过,无可奈何。”
“玧儿,隐忍,这么些年的太子你都一路隐忍过来了,厚积而薄发,势力,是要在暗中培养起来的,有小叔叔和度息在,你能做好皇帝的。”
“小叔叔,说到底,你还是在为度息求情。”
“如今朔方所有军权都在王氏的手里,你若想开始,就一定要放过他。”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
“这是情势的意思,是解决你与他之间事情最好的办法。”
“他就……”卫玧黯然说道,“这么厌弃我么?”
“玧儿,你可知道,摘星楼上不但没有人侍候他,甚至连一滴水你都不会给他,为了防止他跳楼,你甚至还用银链将他锁在榻上。这般步步紧逼,不像你的作为。”
“从原来我便是这样的人,小叔叔如今才认清楚么?”
“我一劝你,你便总拿气话堵我,你原来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么,你对度息巧取也豪夺,贪恋他给你的好,又戒备着他,不肯把自己的心托出来。就算你心中已经全然信了他又如何呢,这些年种种变故,令你胆战心惊,自他失踪回来以后,便离你越来越远,你始终觉得自己最担心事终是发生了,所以才这般看他看得紧。可玧儿,这样下去,会逼死他的。”
“那便……”
“任由他慢慢耗死自己?”
“不,”卫玧摇头,“他死,我亦生无可恋,可又如何呢,只要他在我身边,哪怕只有一瞬,我也是满足的。”
“那这让你满足的一瞬已经拥有过了,你让他自由,就当,就当他去那远处,死了吧。”
“可我会挂念他,那种相思会让我发狂。”
“玧儿,天家,哪有真情可言呢。”
“他是,他就是。”
“不,你错了,不是说你找不到这真情,宫里对你真情的人多了,小叔叔告诉你的是,就算你的身边处处都是真情,你也不能要它,要了,便会害死人的。”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小叔叔当然希望玧儿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在这之前,有很多事,你不得不去做,玧儿,你得当一个好皇帝,当好了,才有能力去喜欢人,去保护喜欢的人。”
卫玧怔愣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无言以对。
“起风了,日头都已过了,该冷了,你大病初愈,回宫歇息吧。”
“若是,你遇到真情,亦会舍弃么?”
“我与你不同,我是藩王,只要你能护住,真情伤不到我喜欢的人。”
“明白了。”卫玧起身,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披风系好说道,“明日朕便会拟一道旨意,放他自由。”
“臣,替度息,谢过圣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