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六章
【6】
我看着刻漏中的细沙缓慢减少着,丝毫没感觉到时间流逝。愣神之间,我倏地想到自己居然入宫已有三年多了。
等过年之后海棠花又一次凋谢时,我便整二十岁了。
我居然才这个年纪么?为何已经觉得老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起自己的事,不知不觉间脸颊已挂上两道泪痕。
我在可怜我自己么?
度息脸色已经恢复,他睁开眼打量着我,说道:“衡国公在想什么?”
“我在想葬送在你手上的两条性命。”
“我手上性命可不止两条,”他从榻上下来,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说道,“不过我的确不知你对我那么大的敌意从何而来。”
“十年前,圣上曾诞下过一个男婴,你将它坑杀了,两年前,你又杀了他双生子中的一个。”
“圣上……”
“他不知道,此事我也未对外人提及,此事全是我亲眼所见,都已然成了我的噩梦。”
“我有我的苦衷。”
“可你毕竟杀了他们。”
外面一曲已毕,隐约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寒暄,度息知道我不可能原谅他,而他也确有不得言说的苦衷,我侧目看他,心中虽有些猜测的影子,可终还是没问出口。
“你既已无大碍,入席吧。”
“多谢看护。”
“身体不好就好好将养。”
“这病不是好好将养便能好的,我怕是……”度息同我一起看着刻漏,“时日无多了。”
“为何?”
“当年我为救他,自愿当了药人,身中寒毒而不能解,经年累月,此症已成沉疴,深入骨髓,不出三五年,整个人便会形销骨立,寒症暴发,气绝而亡。”
“你不必唬我。”
“我没有唬你,此事包括圣上,没几人知道,若非近日频繁发作,今日在大殿上实在支撑乏力,也不会叫你瞧见。”
我见他说得坦诚,心中对他的敌意打消不少,可坑杀婴儿的事始终令我十分介怀。
“许是它们在叫你偿命。”
度息一愣,微眯双眼,冰冷开口:“不必你提醒,我迟早会偿命的。”
“如此最好,”我转身想要离开,“对了,或许你早已忘记,你还欠了圣上一条命,当年昭玥公主随圣上流落在外,圣上曾失去过一男婴,昭玥公主恨你入骨,想必与此事有关。”
“男婴?”
“看来你对自己的人命债真的是……不清不楚。”我把后几个字咬重说出,对度息的厌恶更进一层,“你倒不如想想,你欠的那些,就你这一条命,还能还得清么?”
不愿再多留,我离开长乐宫回了自己的望月轩。
冬夜里寒气逼人,我紧紧斗篷上浓密的风毛,白狐皮子轻柔暖和,披在身上不觉寒冷。
望月轩东侧去年开春时起了一个小亭阁,叫照晚亭,完工时刚刚入夏,我与圣上每每沐浴完在此地喝茶下棋,聊一聊昭玥公主与庸儿,倒也快活。
可今夜我一人半倚着栏杆,回想起心事,只觉得心与这天一样的寒。
其实度息坑杀第一个皇子的想法也不是不可揣度。当时圣上新皇登基皇位不稳,更是在秋狝之时遇三王叛乱,在这个时机选择生产,实在不妥。
况且不管那孩子将来如何,既是皇子,便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再加之以圣上的心思来看,这孩子若是能活下来平安长大,皇位必然想传承与他,可作为皇子的生父,度息不可能有任何名分。
就算不去细论这些,男子生产这种逆天而行的事,难说生下来的孩子不会与常人无异。当年度息抱着孩子来的时候听起来确实没有声息,只是要埋的时候才微弱地哭了两声。
若我是度息,种种思虑之下,自然对这个孩子毫无期待,最后为保社稷安稳,狠下心杀掉一个没气息的孩子自然不难。
可圣上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拼死也要生下度息的孩子,就算是第一个夭折了,还生下了昭玥公主和其余皇子,果真只是为了皇位?
而且他还与吴王有了庸儿……
圣上曾提起过庸儿名字的来历,那时他刚回宫,太后已然不大好了。太后知道他在外的几年过得并不太平,于是告诉圣上,孩子锦衣玉食平庸一生就好,万不可如前朝一般,那些皇子因皇位争夺之事,大多没有善终。
于是太后就给了圣上肚子里未出世的孙儿以【庸】字为名,希望他平庸度日,不要卷入波折。
只是太后并未看到她这个叫做庸的孙儿出世便崩逝了,若她知道现在庸儿的情形,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正低头思索间,建昌城中已燃起了烟花,除夕夜圣上留在了皇后处,想必此时正与她对坐同赏此美景吧。
不知不觉间枯坐到天亮,虽说圣上免了我许多礼节,可受封之礼还是要去的。只是我一夜未眠,双眼红肿着,眼下还有淤青,见了圣上自觉不美。
匆忙叫人沐浴更衣,仔细用粉遮了遮脸上的憔悴,等到了慎终殿时,圣上已经在一旁的追远阁等着了。
“怎的用上女子的脂粉了?”圣上有意调笑我。
“实在是容颜憔悴,不敢辱没圣上。”我一开口,声音居然也有些嘶哑。
“怎么憔悴成这样,”圣上把我的手攥紧他的手心中,脸上立即换上关切神色,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发热了,朕会命人今儿早早结束,你赶紧回宫歇着,等朕忙完了,晌午过去看你。”
“圣上,臣没事,不用担忧。”我勉力一笑。
“还说没事,站都站不稳了。”圣上的关切不是假的,他攥着我的手劲紧了几分。
“圣上,切莫离臣太近了,担心给您过了病气。”我微微后撤。
“朕不怕,你养好身体才最要紧。”
我点点头,按着规矩受了封,接着圣上便命人用软轿将我抬回了宫。
起初并未觉得这病有什么不妥,直到日落时分圣上过来瞧我时,人已经在床上不能起身了。
“你怎么烧的这样厉害?”他的手背贴近我额头,满目的忧色。
“咳咳……臣昨夜在照晚亭待着,估计是受了寒,才会发热。”
宫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我勉力直起身来,圣上见我起身困难,上前将我搀起,又拿了个软枕过来放在床边供我靠着。
见圣上又端起药碗,我慌了神说道:“承蒙圣上错爱,臣自己来吧。”
“你病着,身上估计没什么力气,这些事朕做得不生,你安心躺着就是。”
“玧……”我听他这样说,心中难过起来。
“这药是三碗熬成了一碗,估计苦得很,你快些喝,我去给你拿蜜饯。”
顺从地将药喝完,圣上拿着蜜饯回来的时候说道:“你今年新腌渍的海棠果吃起来也依旧酸甜可口。”
“圣上,臣怕您觉得吃药太苦,每年都惦记着呢。”
“有你的甜,我就不觉得苦了。”他拇指蹭过我的嘴角,将药渍沾在绢帕上,然后帮我擦了擦唇。
我的心被他的手焐软了,化了,眼神细细描过他的脸庞,只想将此时此刻多记一些在心里。
一时无话,却不觉得有尴尬,宫人开始上夜,打更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禄海端着药过来,悄声在圣上耳边说道:“圣上,该吃药了。”
圣上点点头,将药一饮而尽,然后捏起海棠果,笑着说道:“原是咱们同病还相怜着呢。”
“圣上生产过后身子就一直虚亏着,真是苦了。”
“这是朕的选择,棠,若是你对一人动心,是愿意为他诞下孩子的。”
“圣上……若他不值得呢?”
“还有孩子。”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飘过,还来不及抓住,便匆匆而逝了。只是它过去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当夜圣上宿在了我这里,只是我病着,圣上便去了望月轩旁的雅澜苑歇着。
“圣上不必如此屈尊,臣不能侍奉圣上,自有……自有他人可以。”
“你说这话,是吃味了么?”
“臣没有。”
“还说没有,夜宴那晚你甘落最末,看着朕后妃们的眼神也是讪讪的,之前从未见过你如此,想必朕的小海棠也学会吃醋了。”
“圣上再打趣臣,臣以后就不让您进望月轩了。”
“那朕就把你拐进朕的永延殿,把你捆在龙床上,让你一辈子离不得朕。”
“那臣就一辈子在您的龙床上,圣上和其他后妃同塌而眠的时候,臣就在一旁瞧着,到时候看圣上臊不臊。”
“朕真的太惯着你了,这张嘴厉害得朕都招架不住了。”
“臣这颗心,这个人,”我咬着下唇,将心肺皆掏了出来与他,“皆是圣上的,圣上要臣如何,臣自肝脑涂地。”
“朕知道,”他额头抵过来,垂眸与我说道,“朕都知道。”
今年的建昌城格外的冷,我的烧过了两日便退了,只是咳疾不知为何,一直拖到上元灯节才慢慢好起来。
因为一直拖着病体,怕给庸儿过了病去,我也一直未能去瞧上一眼,直到上元节宫中人都去过节了,我才披了披风去看望庸儿。
涵章宫依旧冷清,不过短短一月,人们便渐渐忘却了这位雍亲王。
走到门前拍了拍门环,一位小太监给我开了门,我看着落雪阁门口有一双官靴,好像有人过来了。
“谁在里面?”我走到门口解下披风递到小太监手里问道。
“回衡国公,是朔郡王度将军。”
“度将军?”我心中晃过一丝不安,挑起门帘便急匆匆向屋内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