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第十四章
【14】
自立秋之后建昌城便下起了连绵的秋雨,永华宫久久没人居住,倒显出几分萧瑟,我推开沉沉宫门,院子里落满了海棠的叶子,我恍惚间才想起,今年还未给圣上拿蜜腌渍上海棠果。
不过也没什么必要了,圣上断药已久,也不需要我为他做这些。
因着昭玥公主年岁到了,圣上派了教习的麽麽去教她,日日温书,看着倒像些样子。
庸儿我已太久未见,听闻涵章宫已成为宫中禁地,除过留在宫中服侍的宫人,任何人都出入不得。倒也难怪,自庸儿在宫中走失过一回之后,圣上对庸儿的禁锢更甚从前。
至于翠色含丹院,圣上冷着便没有人愿意来拜访,初冬时我换上了轻柔又暖和的冬衣,看着池边我特意留下的几叶残荷,欣喜地见到上面落了些薄雪。
正想着怎么描摹,便有人进来通报说圣上来了。跪于地上,我伏倒身子见礼。
“朕的恭亲王做什么呢?”
“回圣上,臣在画枯荷残雪。”
“让朕瞧瞧。”
圣上说着拉过我的手到了画案边,皱眉观瞧着宣纸上的墨痕。
“臣随手涂鸦,让圣上见笑了。”我羞红了脸说道。
“墨色虽好,不如加些赭石调和颜色。”
“臣也想过,但赭石色红,苍青又过于鲜活,臣思来想去,便还是用了墨色。”
“还是你想得周到。”圣上侧脸瞧着我,手下又添了几片荷叶上去。
“臣只是……”我暗自思忖着措辞,然而却没找到合适的语句。
“怎么反而拘束起来了?”圣上歪头看着墨荷,又抬头看向池边的残荷,两相比对着,“你的胆子,不应当这么小啊。”
“圣上!”我惊慌跪倒在地,“您是信了御史台?”
“一群整天只会聒噪的老头子,朕又不喜欢他们,怎么会信,可你也不应该让人去折断洪侍郎的手指。他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为了几个朕养的臭虫去伤他。”
“周琼不过打死家仆,洪之良就要将他关进大牢,洪侍郎判决不公,臣只是气不过。”我违心说道,周琼的事确实是我故意为之。
“是气不过,还是……”圣上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不过是拿笔的食指,朕已经代你抚慰他了,至于你,朕听闻入冬以来你身子就不大好,连日来总是咳嗽,地上太凉,不便久跪,你起来吧,以后不要如此了。”
圣上的这个巴掌,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我假意轻咳了几声,圣上便抚着我的后背问道:“可看过太医了?”
见我摇头,圣上抿唇说道:“也不仔细自己,朕不来,你就稀里糊涂地过活。”
“臣思念圣上,可圣上日理万机,臣每每去永延殿,您都在会见那些王公大臣,臣人微言轻,每每走到门口,却不敢进去。”我默默垂下头,站在一旁替圣上研磨。
“棠……”圣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臣没有别的意思,臣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与圣上似是走到了末路,又似是还怀抱着那么些许的希望。
“臣好久都没有陪伴您在照晚亭看月色了。”
此话一出我与圣上皆是默然,原来我的坚定不移都是来自他,他信我的坚定,我便坚定,他不信我的心,我便心如死灰。
我不由得想到度息,如今看来,终究是他比我要强一些,圣上对他即便再坏,也是有爱的,对我再放纵,无爱终究无爱。
下过场雪,夜里格外寒冷,入了夜圣上也没有离开,只是陪着我。事到如今,我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他已对我有了成见,想再如以往一般,怕是难了。
“屋里摆了炭盆了么?”圣上握握拳,似乎是感指尖有些冰凉。
“臣已经命人去多加些炭盆过来了,许是还在路上,圣上莫急。”我倒了杯热茶与圣上,然后手心捂着他的手。
“也难怪你的咳疾一直不见好。”
“圣上,宫里向来如此。”我不再多言,只思忖着还有些什么别的法子能暖和一些的。
“被子也薄,衣裳还是去年的。”
“圣上,”我失笑,“失宠便是如此啊,您又何必,装作是不知呢?”
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圣上旋即明白过来,“如朕说不是朕,你信么?”
“臣自然是信的,可做事的人不这么想,天意虽说难测,可下面的人个个都精明着呢,您的目光便是圣旨。”
“……”圣上被我诘责得哑口无言,刚好宫人点了炭盆送了进来,才稍稍解了些尴尬。
两厢无言,我侍候圣上安寝,却在解衣之后被圣上纳入怀中。
“如此,便不觉冷了吧?”圣上似是歉疚地问道。
“圣上觉得臣不冷臣便不冷吧。”
“你今夜说话为何句句带刺?”圣上已然不悦,我无声流着泪,内心惶恐不安,我惧怕他会因此再度与我疏远。
“你哭了?”
不知何时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将我翻过身,要我与他面对面坐着。
“臣思念圣上,”我轻轻环过他,下巴垫在他的肩头说道,“思念到难忍,可臣告诉自己不可有妄想,不可有怨怼,您是天子,有万般无奈,您的臣子万千,臣不过是命如蝼蚁的卑微之人,不足您挂齿。”
“可圣上,这宫阙深深,臣却只有您一人。”
“圣上,那年海棠花开,惊鸿一瞥的确不足以让人念念不忘,臣对您的爱,是因为您是这宫里,第一个对臣好的人。”
“这些您都已经忘记了,可没有关系,臣都还记得。臣洒扫不当心弄湿了您的衣摆,宫中管事要打断臣的腿,您的一句无妨救了臣。臣落魄无依,瑟缩在一角,您说看着可怜,便赐了热汤与点心。臣侍奉在您左右时,每每守夜疲累不堪,醒来身上总是会有绒毯。”
“臣那时就想着,您是如此温柔善良的人,臣要对您好一辈子。”
“可如今臣做不到了,臣想要和您的心贴在一处,臣不愿每每您对臣都是施舍,挂念起臣的时候,不过是惦记着曾经臣对您的侍奉,不愿被您猜疑,也不愿做一个可有可无之人,可甘愿为您肝脑涂地的人不止臣一个,臣要如何做,才能做您最特殊的那一个……”
“圣上,臣不求别的,只求您能放在心上便好。”
药丸从衣袖间滑落到手心里,我松开圣上,拈着药丸怔愣瞧着,圣上的脸色已转为惊骇,我微微张嘴含下药丸,垂着头为自己抹去了下颌的泪痕。
“宫中不许自戕,圣上曾说过要臣为您生子,臣心甘情愿。”
药效已然发作,我腹中绞痛,弯腰摁住腹部,可似乎连同心窝处也一并痛疼着。
“棠,不,快来人,传太医!”圣上猛地掀开帷帐喊人,“不对,太医无用,传,传辅国公,即刻进宫!”
宫人领了命下去,我已痛到失声,恍惚间听到圣上急切的声音,我虚弱开口道:“圣上,臣如今才知道,原来……呃……原来当年您的痛楚……”
剩下的话已没办法说完,我额头冒出了无数冷汗,可圣上在前,我只能拼命忍耐。
“很疼,是吧?”圣上握住我的手,神情似乎是在哭泣,可眼中没有一丝泪光。
“疼。”神思走远,我突然想到,我如今受刻骨之痛是为了圣上,可圣上当年的疼痛,全是为了度息。
“对了,来人,传朕口谕,命左都尉贺徇带叶玄清来。”圣上焦急地说道,“度息怎么还没来!”
“回圣上,快了,辅国公在路上了。”
“告诉值夜的,事出紧急,度息可在金谷园中策马。”
“是。”
宫人领命下去了,我感觉痛疼稍解,似是已习惯腹中绞痛了。
“棠,感觉如何了?”圣上关切问道。
“臣做了傻事,圣上不会怪罪吧?”
“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话,朕已叫度息过来了,他会有法子的,会有法子的……”
“圣上自知无法,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若是圣上有法子,雍亲王便不会有了,您与臣,便也要有孩子了。”
圣上诧异地瞪着我,我腹中终于不再疼痛,可以稍稍喘息,“不是么,圣上也察觉到了吧,关于您生子的秘密。”
“你知道了?”
“臣,呃……”滔天的痛感复又传来,我难忍地倒在床榻之上,锦缎的被面被我抓得皱起,“不知,不知……呃……”
几乎痛晕过去,我迷蒙着看到度息急喘着奔到床前,却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本以为昏厥之后便可解脱,却不料这一夜反复折腾,失了所有力气之后我才终于陷入昏迷。
因着水患的事,圣上清晨便走了,倒是度息守了我一夜,开了药方,叫人下去煎着。
“如何了?”见我稍稍转醒,他急切问道。
“还好。”我勉力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如同散架一般。
“蛊毒已入内里,我来晚了,现下无力回天了。”他说完便默然。
“嗯。”我淡淡点头。
“为何,为何你要骗他,明明是你一月前就已服下的,却要了致人肚痛的药来装作昨夜才服下?”度息有些气愤。
“有区别么?”我淡淡地说道,“真药与假药,不过都是手段,目的达到了,便可以了。”
“你……罢了,你的病症我已无解,只能给你开些镇痛的药,稍作缓解。”
“无妨,我还剩几天?”
“七天。”
“够了。”
我抬手摸着小腹,昨夜的疼痛似乎还未全然消解,我无法想象腹中结出的可怕物事究竟为何,却只能慢慢熬着等死。
“度息啊……”我叹息一般叫着他的名字。
“什么事?”
“你可曾想过,若圣上当年服下的就是这个药,那现在的我,便是他当年的下场。”
“我查验过,他与你服下的药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那便是咱们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我苦笑起来,“事到如今,你后怕么?”
“……”度息并未答话,我无奈却又得意地笑起来。
“罢了,都过去了,”想到我不过几日便会死,眼眶不禁红了红,“我有些事情,想要托付与你,可好?”
看到度息点头,我强撑着坐起,窗外是萧索的冬景,日头正好,我有点想念雁雁。
“度息,杀了我吧。”
-TBC-